浅议吴敬梓《儒林外史》
对市井小丑胡屠户的讽刺艺术
读吴敬梓的不朽名著《儒林外史》,都会被第三回范进中举中对胡屠户的形象塑造留下深刻的印象。吴敬梓通过对范进中举前后若干人物形象的描写和刻画,生动而细致地揭露了封建科举制度对文人的毒害和对市井阶层的人性扭曲,深刻地批判了封建科举制度腐蚀读书人的灵魂,摧残人才和败坏社会风气的罪恶,对各类市侩小人进行了鞭笞和嘲讽。鲁迅特别称道《儒林外史》的讽刺艺术,认为自《儒林外史》问世,中国讽刺小说才达到完善地步,他还指出,《儒林外史》在人物描写上“烛幽索隐”,刻画世相生动传神,“如在目前”。
文中对胡屠户形象的塑造主要可分二个部分。
第一部分写范进考中秀才后,胡屠户对他的“贺喜”和教训以及范进参加乡试而被骂的情形。作者借胡屠户之口,介绍了范进贫寒的家境和困苦的生活现状:吃的是“每日小菜饭”,“这十几年,不知猪油可曾吃过两三回”,住的是“茅草棚”,穿的是破烂的“麻布直裰”。同时,又利用胡屠户“贺喜”时对女婿的教训,反映出胡屠户对范进这个女婿的轻蔑藐视以及范进精神的猥琐和麻木不仁。从物质和精神两个方面揭示出当时的社会风气对人的灵魂的扭曲和摧残。
第二部分写范进喜极而疯再被打醒的情景,形象、深刻地刻画了范进、胡屠户及众人的言行和心态,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作者一开始就让类似范进的读书人斯文扫地,先写范进为解家中无米之难而去集市卖鸡换米,再写报录人报喜,邻居急告。而范进在确认自己“中了”之后,竟喜极而疯。紧接着围绕救醒范进,描写了众人的活动和神态,惟妙惟肖地刻画了胡屠户前倨后恭的态度和丑恶利势的小人嘴脸。
通过对《儒林外史》的阅读,我们不难看出,《儒林外史》的艺术成就是以讽刺艺术最为突出的。结合胡屠户的艺术形象,其讽刺艺术特色和成就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进行分析和归纳:
第一,从人物个性的细微差别入手,通过人物言语谈吐,行为举止上的个性特征,深入而鲜明地写出人物的不同形象,继而凸现对人物的讽刺和批判。作者并不事先向读者交待人物的性格特征,也不用静态的语言叙述人物个性,让人物按照本来的方式去行动和交谈,而只要这些小说人物开口说话或有行为动作,读者即刻就感受到他们个体形象的独特存在。
(1)通过语言谈吐来表现人物的个性特征。范进中举前穷困潦倒,胡屠户骂他为“现世宝”、“穷鬼”、说他“尖嘴猴腮”,想中相公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提到“万贯家私”张老爷等人时,便说是“文曲星”下凡,“一个个方面大耳”。他听说范进想借盘费去考乡试,便辱骂他“不要失了你的时了”,又叫范进“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骂他“想天鹅屁吃”。提到范进的母亲时,又骂她是“老不死的娘”。由此可见,通过对胡屠户语言谈吐方面的描写,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个嫌贫爱富、庸俗势利、凶暴粗鄙的市井小丑形象。
(2)通过行为举止来表现人物的个性特征。范进中了秀才,胡屠户大摇大摆地进他家里“道贺”,却又唠唠叨叨地教训范进一顿,然后“吃的醉醺醺的”,“横披了衣服,腆着肚子去了”。范进向他借盘费,被他“一口啐在脸上”,骂个“狗血淋头”。范进中举后发了疯,他一个巴掌打晕范进。从这些对胡屠户的行为举止的描写,读者看到的是一个粗鲁无礼、蛮横泼辣、趋利附势的市井小丑形象。
第二,通过人物前后语言行动的相互矛盾,来确认人物的真实面貌,使故事富有讥讽色彩。称呼方面:范进中举前,胡屠户不直接称呼他,骂他为“现世宝”、“穷鬼”;范进中举后,胡屠户便尊称他为“贤婿老爷”、“贤婿”、“老爷”。对范进才学的看法:范进中举前,胡屠户认为他能中秀才,全是因为主考的见他年老,怜悯他,施舍给他的,并非因为他的文章好;范进中举后,胡屠户便大赞他的才学高,是天上的“文曲星”。对范进相貌的评价:范进中举前,胡屠户骂他“尖嘴猴腮”,不像张府上的老爷方面大耳,叫他撒泡尿自己照照;范进中举后,胡屠户说他品貌好,就是城里张府、周府的老爷,也没有范进这样够体面的相貌。他自己选婿眼光:范进中举前,胡屠户埋怨自己倒运,将女儿嫁与这个“现世宝”、“穷鬼”,说范进历来累他不少;范进中举后,胡屠户却自诩自己有一双识人慧眼,女儿长到三十多岁还不把他嫁与那些求亲的富户,结果嫁给了范进这个“贤婿”。对金钱的态度:范进中举前,要向胡屠户借点盘费去乡试,胡屠户说自己一天杀一只猪还赚不到“钱把银子”,骂范进把他的钱丢进水里,令他“一家老小嗑西北风”;范进中举后,胡屠户送了几千钱给范进打发报录人,还谦说“些须几个钱”,不够范进打赏人。从这些对胡屠户前后语言行动的描写,来衬托或深化人物的性格特征,使故事富有强烈的讽刺意味,这又是吴敬梓儒林外史中的又一个显著特色。
第三,在对小说的喜剧因素和悲剧因素的协调转换上,吴敬梓的《儒林外史》特别注重两种氛围的融会穿插。《儒林外史》中人物的言谈举止富于喜剧色彩,早已为评论者所公认。小说里的喜剧性的故事情节,绝大多数都是脍炙人口的,但《儒林外史》更是一部严肃而沉痛的作品。喜剧因素固然活跃于小说的许多章节,然而贯穿全书的主线,应该说是作者直面人生现实的充盈讽刺和批判精神的思考,以及作者自觉回天无力的沉痛感慨。这条主线很自然地使整个小说蒙上了一层悲剧的色彩。局部的喜剧因素与笼罩全篇的悲剧氛围,在《儒林外史》中和谐地统一在一起,而又各自保留自己的面貌。吴敬梓既善于捕捉生活中的各种荒谬怪诞之人或事,并将之生动形象地展示出来,同时又善于挖掘各种社会现象背后的原因,揭示深层次的社会矛盾。
胡屠户的其人其事和后来范进的经历就是一个喜剧因素与悲剧氛围融会穿插的典型。这位考了二十余年还不知秀才为何物的老童生,人不机灵却还老实,刚入考场就自己承认弄虚作假,实已54岁却虚报30岁。胡屠户骂他“尖嘴猴腮”,说他是个“烂忠厚没用的人”。胡屠户完全没有料到,范进在遇到周进以后会神奇地突然改变,短短几年,童生而秀才,秀才而举人,又由举人而进士,进而官至一省的学政——几十年苦苦挣扎一无所获,竟然“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过读者都能看出,范进人生曲线的陡然上升,在喜剧因素背后包含了冷峻的讽刺:他应付差事草草交卷,居然就中了秀才;跟着同乡、瞒过老丈人胡屠户去参加乡试,竟然中了举人;跑到京城周进门下,就通过殿试中了进士。他考上秀才时,胡屠户还轻蔑地骂他是“现世宝穷鬼”,说“不知因我积了什么德,带挈你中了个相公”,他本人“唯唯连声”,似乎也默认;等到高中“广东乡试第七名亚元”,报喜的一报、二报、三报接连来到他家茅草棚前,他还在集上“抱着鸡,手里插个草标,一步一踱的,东张西望,在那里寻人买”。得知消息后,他喜极而疯:“散着头发,满脸污泥,鞋都跑掉了一只,兀自拍着掌”,一路大叫“中了!中了!”等到胡屠户战战兢兢一个巴掌打过来,这才清醒过来,可是胡屠户那只手却“隐隐的疼将起来,自己看时,把个巴掌仰着,再也弯不过来”。胡屠户的手要“讨个膏药贴着”,却忙不迭地当众替女婿吹嘘:“我的这个贤婿,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头那张府、周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
范进的疯癫,众人的追随看热闹,这一家人生活瞬间的惊人变化,不能不让人感到可笑。可笑过之后,又不能不让人感到悲哀:范进家贫勤学苦读,读到“花白胡须”,只有“一间草屋,一厦披子,门外是个茅草棚”,虽娶了胡屠户年过30的女儿为妻,算是成了家,但也就是不至于饿死而已。就在中举捷报传来的当日,家中已经断炊,老母亲“饿的两眼都看不见了”,万不得已把家里“一只生蛋的母鸡”拿到集上去卖。长期生活在如此困境中的范进,不仅没有读书人的自负自许,连普通人的自尊自重也谈不上。得知考中的消息,他先是不信,继而喜极而疯,疯了以后须借胡屠户的一个大嘴巴才能清醒过来。这一连串悲喜交错的情节,都直接撞击着读者的心灵。
市井小丑胡屠户的人物形象和范进中举的故事,无论是故事本身的生动性,还是其中所蕴含的思想深度,以及独具匠心的讽刺艺术特色,都具有大手笔大创作的一流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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