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潜心学医(二)(第二阶段)
(2025-03-07 19:15:16)17.潜心学医(二)
(第二阶段1969年深秋一1970年初夏)
自从军宣队、工宣队进驻学院以来,通过强力整顿治理,同学们相互揭发与监督,又特别设立了一些专案小组进行批斗,再经过赴通山进行政治野营拉练,混乱的秩序终于得到有力的控制,狂热的青年们渐渐冷静下来,逐步走入了正轨。1969年过了国庆节之后,学院又开始允许学生们去附属医院进行业务实习。
由于惯性思维的作用,一时半会学生中重政治、轻业务的倾向仍无法改变,习惯使然。
有的同学依旧热衷向工宣队师傅搞小汇报,捞取政治光环,或者情愿选择睡懒觉,打扑克,谈对象,五花八门的,实心实意去附属医院钻研业务的人并不多。军宣队、工宣队也并没有作硬性规定,听之任之,其实他们骨子里本身就是重政治、轻业务的态度。
我自然不会错过这么好的机会,二话不说,马上热情高涨地赶往医院,进入到潜心学医的第二阶段,用屈原的千古名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鼓励自己兢兢业业地学好医术。
第一站我选择在中医内科门诊实习,这是为自己打好业务基础的重要科室,非去不可。我轮流坐在几位有名望的老中医旁边,仔细观看他们如何检查、诊断,如何处方用药的全过程。我主动帮助老师们抄写处方,揣摩他们的用意,不时还现场翻阅一下随身携带的书籍进行对照。慢慢地,在老师的指导下我开始接诊部分的患者。
记得一次来了一位四十多岁的男性病人,他的主诉是感冒发热。那位70多岁留着平头的王老师望闻问切完毕之后,用试探的口气询问我们三名实习的学生:“你们认为应该对他采用什么方剂?”那两位同学分别说出了桂枝汤、麻黄汤之类的名字,这是两首治疗一般感冒的常用方子。
而我认为患者的感冒还夹有较重的湿气,有别于普通的感冒。由于平素熟记大几百首方剂,此时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地说道:“应该给他使用九味羌和汤。”王老师一愣,沉思一会后点点头:“你这名学生功底还可以嘛,九味羌和汤比较适合他。”老师肯定了我的意见,让我当场给这位患者开出了九味羌和汤的药方来,使得那两位同学很是羡慕。
王老师在我写的处方上调整了一点剂量,签上自己的名字,嘱咐病人取药去了。能够得到老师的肯首和表扬,我十分高兴,学习的信心和劲头更足了。经过老师们不断的教诲与解惑,由浅入深,循序渐进,我学习到不少中医内科临床诊治的知识与技巧。
之后我又来到肿瘤科,这里就诊的都是癌症病人。主治医师用一种自制的“米参丸”治疗肿瘤,各种肿瘤疾病他开的都是同一种处方。这医生口才很好,在我看来明显属于一般的疗效,经他一吹似乎就非常了不起了。在他的诊室里挂满着许多锦旗,都是夸赞他“妙手回春”、“起死回生”什么的。
那时,癌症还是一种几乎难以治愈的绝症,我认为他吹嘘得有些过分,夸夸其谈,好像有一点江湖巫医的味道。没有过多久,我主动离开了这位医生,改去中医外科、眼科、小儿科与妇科门诊实习。
在外科门诊学习的过程中,我感到中医药的特色并不太多。它们主要体现在几种以中药炮制加工的外治膏剂上,在治疗“疔疖疮痈”的药物制备与操作手法上,以及在保守治疗急腹症的领域里,可以明显看见一些独特的功效与特点。至于其它方面诊治的内容,几乎雷同于西医外科的模式。
在眼科门诊的学习中,我弄明白了中医药治疗慢性眼病,一般多以养血滋阴为基础,常选用四物汤和滋补肝肾的杞菊地黄汤、明目地黄丸等加减进行调摄,在这个基础上再添加一些明目的眼科专药,例如谷精草、密蒙花、决明子、木贼草之类,必要时还可以配合活血化瘀的方法。而对急性眼病,则以清泻肝火为主,所选用药物的性质多偏于寒凉,如龙胆泻肝汤加减。
在小儿科我有一个重要的收获,那就是学会了对小儿食积、厌食症如何进行恰当处理的方法。幼儿往往不思饮食,让许多家长最为头痛,西药也无行之有效的方法,他们老是应用在当时比较时髦的酵母片,别无良策。而中药使用的的消食导滞、健脾和胃得方法,正是其长处。
一位老医生看我虚心好学,就教授我一首可以让儿童开胃喜食的“秘方”。首先将一批相关的药物细火焙焦研末,再配合炒梗米、炒芝麻之类研粉,搅匀后装瓶保存,每天让小儿口服几次。几十年来我谨守此方,在临证时根据情况进行适当的加减、化裁,每每获得良好的反应。
在中医妇科门诊,男医生一般只是开开中药处方,至于接生、引产之类的事项自然难得插上手。我在这里除了掌握应用四物汤、八珍汤、温经汤以及生化汤等妇科治疗常用方法、常见方剂之外,还学习到一种保健饮食的滋补食疗方法。
有一天,一位妇科女老师带来一碗肉丸子给我们品尝,吃完以后她询问感觉如何?同学们众口一词地都说好吃。
女老师得意洋洋地告诉我们:她是选择没有疾病的孕妇,生产之后的胎盘肉来做的这种丸子。由于胎盘有腥味,于是加上肥肉和瘦肉一起剁碎,再添配一些小葱、生姜及各种调味料。最后经过油炸做成了我们所吃的这种食物,具有大补气血的功效,可以常常进补。我当即就把这样的配方与操作过程,牢牢记在心中。
在门诊呆了大几个月以后,我开始转向病房区实习,这是做一位称职医生不可缺少的环节。按照附属医院的安排,我首先进入了传染病房。
附属医院传染病房处于一座大的地下室里,显得有点潮湿和阴暗,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传染病房管理的多是痢疾、黄疸肝炎一类的病人。痢疾主要应用西药的抗菌素治疗,当时一般选择氯霉素、合霉素等,副作用比较大,再配合中药香连丸、芍药汤或白头翁汤化裁。
黄疸肝炎则以静脉输液来保肝护肝,由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医疗条件比较简陋和匮乏,一般多用葡萄糖液加肌苷、维生素c及其它的支持药物。中药则以茵陈蒿汤、茵陈术附汤等化裁治疗。另外还有少数伤寒病患者,多是由于发热不退从内科病房转诊过来的,病情复杂而严重,当时是以氯霉素为主治疗。
由于传染病房的病种少而单一,我决定把精力重点转移至大内科病房这边来。
大内科下属病房之间相互也有一些区别,有以呼吸道疾病为主的,以消化道疾病为主的,以神经系疾病为主的,以肾脏疾病为主的……在那个年代,并没有将病房的名字截然分开,而是笼统称呼为内科1病房、内科2病房、内科3病房等,医务人员内部心中有数,知道各个病房收治的侧重点有所不同。
刚开始时,我先只管理一张病床,后来再管两张、三张,老师根据我实际经验的不断提高而逐渐加多。
在这段期间里,给我印象很深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汉,属于我管床的患者。他发高烧近十天时间了,使用过多种抗菌素都未能把体温降下来,西医老师们已经束手无策,无奈之下特的请来名老中医洪子云会诊。
我向洪老师汇报了病史,洪老师一针见血地问道:“这个病人大便怎么样?”“已经七天没有大便了。”我如实汇报道。洪老师认为这就是症结所在,属于《伤寒论》中的“阳明腑实证”,指出需用通肠泄腑的大承气汤治疗。
根据洪老师的指示,我小心翼翼地开好药方,洪老师在上面作了修改,添加了几味药物。我按照老师的吩咐取来药物,打破了一天一剂的惯例,改为一天给患者服药两剂。果不其然,第二天老汉的大便被排泄出来,解出像羊粪蛋一样干硬的粪便。大便一通,他的体温眼望着随之降了下来,事情的发展完全符合洪老师事先的构思,病人和家属们为此高兴不已。
我把这件好消息告诉了西医内科的黄教授,他连连赞叹,并分析其中存在的可能机理说:“有道理,有道理。这位病人七天没有大便,宿便在肠内产生形成了类毒素,刺激大脑皮层的体温调节中枢,影响他的体温降不下来。大便一通,类毒素得到排出,病人体温自然容易恢复正常了。”
但,我心里暗暗在想:为什么侃侃而谈的黄教授事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洪子云老师以中医的自信,对学生们幽默地讲了一句行话:“六素加一松,不行来求中。”意思是说,西医用(当时只有的)六种抗菌素加上激素考的松治不好的疾病,就只有求中医会诊治疗了。他这一风趣的语言,增强了我对祖国传统医学的敬佩和信心。通过这则病例,说明看似简单的治病原理,一到临床时往往容易被人忽视。
这是我第一次在全国著名医家的指导下,开出药方给病人治愈了疾病,让我感受到医生这个职业的神奇、崇高和快乐。
在内科病房管床期间,想不到意外遇见了一位熟人,他是我华工附中的同学,名字叫陈贻钧,我是高八班的,他是高七班的。他的家庭成分很好,我们俩曾一起在学生会共过事。我当学宣部长时他还只是一名普通的干事,由于我未能入团不能当学生会主席(且被改派为学习部长),后来升任生活部长的陈贻钧紧接着又当上学生会副主席,变成了我的领导。
陈贻钧性情比较温和,也有一定的组织能力,我们之间有一定的交情。毕业后他考取了华中师范学院,在文革的几年中是保守组织的头目,军宣队进驻后,在连、排、班的建制下,他顺理成章地担任了全系的“连长”,相当于全系(现在称院)
师生的负责人。
陈贻钧患的是慢性肾功能衰竭,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尿毒症。出自于同学的友情,我很同情他,主动向主治医生申请为他管床。
在这段时间里我尽自己的所能帮助他,比如为他留24小时尿,分批倒进一个桶里,测量24小时内的总尿量,然后再送去化验。这些十分琐碎的事情本应是护士干的,我都尽力抢着去做,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够让他病情得以缓解。
我明白这种疾病一时半会难以治愈(过去那年代还不存在透析治疗),便追问他说:“你怎么拖到现在才来治呀?”
陈贻钧回答道:“我先前也不晓得,回家追问父母才知道年幼时曾经患过肾炎。这多年来一直没有什么不适反应,只是近来觉得头昏无力,身上浮肿,这才发现病情严重了。”
后来,由于我们实习需要轮换岗位,我被转换到其它病房去了,由其他的医生接手管理他。
只要一有空,我就多次去看望陈贻钧。他的身体越来越衰弱,表情也越来越淡漠,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死神在向他逼近,但医生们又无力回天,眼看着“无可奈何花落去”......又过了半个月,陈贻钧终于不幸逝世,令人扼腕叹息。
他的夭折使我非常难过,这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自己的同学,我的同龄人在青春年华时被病魔早早夺去生命,使我更加认识到医生的责任重大,倍感医学发展局限的无奈,也让我对慢性肾炎的危险性有了强烈而直接的感知,发誓一定要对专业知识精益求精。
在潜心学医的第二阶段,特别是在病房管床期间的经历,为我以后的医术发展打下了可靠的基础。
记得父亲经常在我面前口诵孟子的话语:“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我现在其它什么事情都不想,排除一切政治干扰,专心致志地下功夫学医,脚踏实地学习医生甚至护士们的基本功。
从量血压,测体温,送大小便,使用显微镜化验,到如何注射强心针,如何人工呼吸,如何降血压,如何升血压,如何给病人吸痰,如何静脉注射,如何开出红色处方,如何书写病历与长期医嘱、临时医嘱、出院小结等等。总之看见什么学什么,无论巨细,勿以事小而不为,多多益善,越多越好。在临床上摸爬滚打,尽可能的积累知识,正所谓“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过去在书本上死记硬背也难以记下的一些病症和诊断方法,通过实践后便一目了然,一学就会。
比如关于人体神经反射的问题,在书籍上写得复杂而难以熟记。有一天下午,神经内科老师带着我给一位中风的患者检查。他在病人的身体皮肤上、脚面及脚背上划过来划过去,有条不紊的,这些都是神经反射的体现区域,以此帮助判断病情。
我在一旁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回去再对照书本一看,竟过目不忘,确实是事半功倍哟。对一些医学知识的掌握,可以说离不开瞟学。看见老师们在紧急情况下如何处理,自己在旁边细心观察,心有灵犀一点通,往往会幡然大悟,触类旁通,做到了由浅入深、由此及彼的程度。
一天劳累下来,每当我拖着疲乏的步子回到学院宿舍时,眼?前?看到的是有些同学仍然在那里热衷于写?大字报?攻击他人,热衷于呼喊政治口号,热衷于揪斗??老师?,?热衷于打牌玩耍,热衷于花前月下……我只能是默默无语。这,就是所谓的“道不同不相为谋”;路,是走在各人?自己的?脚下。
“匹夫不可夺志”。我内心感到欣慰,自己没有虚度光阴,没有愧对青春年华,没有输在起跑线上。宁静而致远,我常常以“梅花香自苦寒来”这句话自勉,其中的“苦”与“寒”不都是看似十分不利的因素吗?可正是因为它们的存在,才可能造就梅花的坚强与高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