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潜心学医(一)(第一阶段)
(2025-02-28 15:34:11)
10.潜心学医(一)
(第一阶段)
面对文化大革命混乱不堪的局势,我困惑莫解,十分迷茫。直觉让我感到老这样乱下去,玩下去,终究不是一个办法。
我和好友戴立权虽然不在一个班上,但经常碰面交谈。我分析道:“我们毕业出去要当医生,为百姓疗伤治病,不学好医术将来凭什么立足?”
他一针见血地指出:“像我们这样家庭出身的,还是应踏踏实实搞好本职业务为妥。”就在此刻,亲眼目睹的一件事情使我痛下决心,要在乱哄哄的世道中潜下心来好好学习医道。
一天下午,父亲带我去他的一位同事家,这人是一名右派份子。我们刚刚进门,一眼望见这位同事正在用木板揍打着他的儿子。尚未成年的孩子疼痛得在地上打滚,泪水满目,大声哭嚎着。我看着看着,不禁眼睛都潮湿了。
父亲连忙劝阻道:“不要这样打孩子!”同事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像我们这样右派的孩子,再不好好学习将来会饿死的。一再对他好说歹说都不管用,你说不打怎么办呀?”
这样一句令人震惊的话,牢牢印记在我脑海里已经多少年了。后来在改革开放的初期,这位被父亲揍打的小伙子,凭借优异的成绩成为我国第一批赴美国留学的学子。
右派父亲的板子打在他儿子的身上,也同时打在了我的心里。
我再也坐不住了,第二天就找到学院的胡远德教务长,请他给我写一张介绍信,去我们学院的附属医院学习。
此时文化大革命运动如火如荼,主动要求去医院见习、实习搞业务的学生屈指可数,少之又少。胡教务长满意地点头笑了笑,二话没说,大笔一挥就批了。大约在1967年底,我如愿以偿地进入了附属医院。
我高兴地穿上白大褂,首先选择来到牙科见习。我一直觉得牙医职业比较好,从参考消息的报道上得知,国外的牙科医生受人欢迎,患牙病的人十分多,而且不像内科和外科医生那样经常搞紧急抢救。
我在牙科呆了一个多月,病人根本不让我们这些年轻医生沾边看病,何况我的动手能力也不强。
最主要的是,我发现牙科是一个“站科”,往往一站就是一天,非常辛苦,常常看到老师们一找到机会就马上坐下来休息片刻(现今牙科医生就诊条件已大为改善)。我这个年轻人连老师都不如,比老师坐得还要多些,将来怎么能行呢?
我身材瘦长,体质比较差,长期下去是不可能干好这种事业的,于是我打消了以牙科为职业的念头。
接着我又转向骨科学习,仍然是老师动手,我们在一旁看着瞟学。
有一天晚上值班,一位年轻小伙子不慎发生锁骨骨折,老师给他用力接骨,扳得他一头大汗。老师开口问道:“小伙子,你是不是练过武功的呀?”小伙子有点奇怪,“是呀,你怎么知道的?”“根据你肌肉发达,拉扯起来很费力的情况,我判断你是练过功的。”这看似一件小事,给我的印象蛮深,看来这位老师经验很丰富,实践出真知嘛。
在骨科的实习,使我体验到应用接骨手法治疗是一件非常吃力,近乎残酷的过程。医生要用很大的力气进行操作,病人往往疼痛得忍受不了,大叫大嚷,大哭不止,有时打止痛针都不顶事。经常看见病人满头大汗,甚至时有产生休克的预兆,医生此刻就要停下来,摸摸病人的脉搏,让病人安静休息片刻,缓解一下,然后再继续使劲干下去。
骨科老师的手掌一般都厚实粗大,毕竟这是一个使气力的活儿。我虽然学习到一些骨科知识,但总觉得自己单薄的体质确实不适宜干这一行。
后来我又赴针灸科实习了一段时间。我卖力地熟悉经络图谱,背诵穴位,对着用草纸叠起来的纸包反复穿刺银针,苦苦练习基本功。一位名叫魏风波的老师手把手地教我,终于让我有了初步的针刺实战感受。
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练,熟能生巧,心领神会,慢慢地对一些常见病、多发病,我开始有了针刺治疗的切实体会,为以后临床不断提高打下了较好的基础。
我平时喜欢阅读中国医学史,得知古代许多著名医家都是从学习中药开始的。若想立足杏林,悬壶济世,如果不熟悉、不贯通中药知识,是难以做一名好中医的。我决定去中药房踏踏实实地实习,从最基本的功底做起。
附属医院中药房分成门诊部药房和住院部药房,我把时间按照1:1比例来安排,一部分时间在门诊药房发中药,一部分时间在住院部药房学习中药的炮制过程,以及制作膏丹丸散的初步技巧。
在这个实习期间里,我熟读了《药性赋》,并窥测和学习到医院一些名医临床处方用药的规律,目睹并认识不少中草药物的实际形态,深深感到自己花费这么多时间与精力来药房学习确实值得。直至如今,还有不少病人或者年轻医生找我询问或鉴别中药材,这都得益于青年时代在药房实习的那一段经历。
初步熟悉药物以后,从1968年夏季起我开始攻读方剂学讲义和《汤头歌诀》。《汤头歌诀》是清初名医汪昂根据历代医方,悉心编著出来的专集医方著作,成书于1694年。他挑选300余首精华的方剂,以七言歌诀形式加以归纳概括,易诵易记。方剂是中医治病的主要武器,一名中医生必须掌握许多方剂才能得心应手地应诊看病。越是高明的医生掌握的方剂越多,唯如此才能灵活变通,应付自如。
按行内套来“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吟”的话来说,可以理解成为“熟读汤头三百首,不会处方也会开”。
每天早晨我在学院六点半钟的新闻广播中起床,洗漱、早餐完毕之后,出学院的后门走一两里路,来到蛇山上朗读《汤头歌诀》。我不愿在学院里背书,是不想让别人看见我在专心搞业务,而恶意攻击我走“白专道路”。
再则,在蛇山上学习,仿佛从一个郁闷局促的环境,来到了大自然中。在绿树如盖的山梁上,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大声朗读,既不影响别人,也没人干扰我。
眺望万古奔流的滔滔长江,一桥飞架南北的长江大桥,能让我心胸开朗,头脑也异常清晰,这样的学习无疑是一种精神享受。常常是背诵了1-2个小时后,我再从蛇山信步回校时,不少同学还在睡懒觉没有起床哩。
我还根据自己的体会,举一反三,融会贯通,删繁就简,把《汤头歌诀》中的口诀修改得更为简化,创造性地用最少的字数归纳出最多的方剂。力争语言押韵,符合自己的习惯,使之更加容易朗诵和记忆。
例如“四君子汤”,《汤头歌诀》中是这样描写的:“四君子汤中和义,参术茯苓甘草比,益以夏陈名六君(子汤),祛痰补气阳虚饵,除祛半夏名(五味)异功(散),或加香砂胃寒使。”经过我加工改进以后就变成为:“四君(子汤)参苓术草夸,五味异功(散)陈皮加,六君子汤再加夏,香砂六君(丸)加香砂。”简捷易背,朗朗上口,四句话就能记住四首方剂。
再比如“二陈汤”,原文是这样的:“二陈汤用半夏陈,益以茯苓甘草成,利气调中兼去湿,一切痰饮此方珍。导痰汤内加里枳,顽痰胶固力能训,若加竹茹与枳实,汤名温胆可宁神,润下丸仅陈皮草,利气祛痰妙绝伦。”经我简缩、优化后改变成为:“二陈(汤)夏橘与苓甘,温胆(汤)加枣茹实餐,涤痰(汤)温胆星蒲参,导痰(汤)二陈加实星。”四句话又记住四首方剂,至于它们的具体功效放在自己心里就可以了。
我根据自身的习惯和特点创造出来的记忆方法,简便易行,在一两年期间内就掌握并背熟了五、六百首汤头歌诀,为以后临床治病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在以后几十年的行医过程中,我时不时把它们拿出来温习和朗读一番,“学而时习之”,不至于荒疏,一直到老年时还能熟记三百首常用的方剂。
1968年深秋的一天早晨,我爬上蛇山正准备背书时,却意外发现一位老汉吊死在树上。我过去虽然在解剖室里见过尸体,但像这样刚死的人还是第一次看见。
他衣衫破旧,身材枯瘦,两眼半睁,脸色卡白,死相十分的吓人难看。让我看得脊背一阵阵发寒,十分的恐惧。出自医生的本能,我鼓起勇气上前摸了他一下,发现他的身体已经僵硬,估计是昨天半夜上吊而亡的。
渐渐地,前来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大约有一、二十位。我身后有一名解放军战士,看见这个惨象顿时面色苍白,晕倒在地,旁边有人小声议论说:“这么胆小怎么能够当兵呢?”
大家都知道保护现场,没有搬动这个老汉,而是赶快通知了蛇山公园管理处和派出所。
我发现在老汉旁边的树杈上挂着一张字条,上面用毛笔写了一首打油诗。这是他的遗书,我只看了一遍就深深印记在脑海里,49年以来仍然未忘记纸条上的那四句原文:
正值失业届花甲,
无儿无女又无家。
党的恩情虽然好,
节约粮食走黄沙。
蛇山公园管理处和派出所来人把这位老汉抬走了。看见一条生命如此自尽,对我是一个震憾。
这位老汉是有文化的人,为什么要走这条绝路呢?那时人人都有工作,几乎没有失业的说法,60岁时他怎么会失业的呢?是因为历史问题或者犯了什么政治错误被开除公职的吗?他是一直没结婚,还是后来老婆和他离婚才没有家的呢?总之,他的悲惨命运引起了我诸多的问号及同情之心。
根据上级的指示,学院后来曾经有过一段时期的“复课闹革命”,但同学们一般并没有积极参加,来上课的人为数不多。
讲授《方剂学》的曾老师上完课后,其他同学都夹着书本走了,我却每每留下来请教他一些问题。曾老师被说成是一名“漏网地主分子”,被公开批斗过几次,平时在人面前总抬不起头来。我的求教燃起了他久违的教学热情,他十分认真地给我讲解关于《医方集解》、《医学心悟》等书的精华,教授我一些学习方法。后来我根据他指引的路径到图书馆自学,果真获益不浅。
不幸的是半年后曾老师患上舌癌,竟然被学院安排至学生澡堂的旁边,一间阴暗潮湿的破旧房子里,度过了他最后的惨淡时光。
我记得父亲老爱啰嗦的话:“眼过千遍,不如手过一遍”,也就是俗话所说的“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祖国医学博大精深,我一边看书,一边作简要的读书笔记,比如《汤头歌诀》、《伤寒论》讲义、《金匮要略》讲义、《温病学》讲义、《中国医学史》上的一些经典之处,我都细心抄录下来,重点地方还标上记号。锲而不舍,几年积累下来,共记下了四、五册笔记本,大约一、二十万字。
“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惛惛之事者,无赫赫之功”,父亲常念读荀子的这句名言,无时不刻地激励着我。青年时代属于累积知识的阶段,“开卷有益”,我经常挤时间去学院图书馆阅读各种各样的专业书籍,解读一些晦涩难懂的医学文字。
文化大革命期间愿意上图书馆的学生寥寥无几,我去图书馆多了,一位年龄大的女老师对我慢慢熟悉起来。有好几次,这位眼睛有点斜视的老师看见我就说:“彭汉光又来了!”这句温暖的招呼对我是一种鼓励。一旦来了什么新的专业书籍,她就主动为我推荐、介绍。有时候我只顾看书忘了时间,她像母亲催孩子一样:“天好晚了,明天再来吧。”我向她笑了一笑,随即收起了书本。
1968年冬季的一天傍晚,我和一位外号叫“西瓜”的同学路过附属医院急诊室时,看到里面一片忙碌,知道一定是在抢救病人。那时我年轻,既好学又好奇,总想多见一点世面,多学一些知识,于是就和“西瓜”一起走了进去。
进入急诊室里,一眼看见被送来的是一位十四、五岁的女孩,她在家里洗澡时不慎煤气中毒,等父母下班回家后发现她已经休克。
我们目睹主管老师正在为她施行抢救,进行人工呼吸,给她应用升压的肾上腺素等药物,经过多番抢救均无起色。她脸无血色,血压一直测量不清楚,总是升不起来,主管老师不无遗憾地对家长说:“我们该用的办法都用了……”听医生这样一说,她的父母急得嚎啕大哭。
面对这样悲惨的状况,我们深深感到惋惜,一位如花少女就这样瞬间将要在大家眼前凋谢。一种医生的责任感使我觉得不能放弃,我在针灸科实习时已积累了一点应急的方法,此时灵机一动,心想:“为什么不尝试给她扎扎针呢?”
医学杂志上用针炙治好不少疑难急症的报道激励了我,我悄悄地和“西瓜”商量说:“我们给她扎银针试试吧?”他很赞成我的提议:“反正老师已经没有办法了,我们权当是死马当活马医吧。”
我用请求的目光看着主管老师,“能不能让我们用针刺给她试试看?”这位三十多岁的医生停了片刻没有吭声,最后总算用一种不屑一顾的口气说:“你们试试吧。”
我激动得手都有一些发抖,赶忙从口袋里拿出随身携带的小试管来,取出银针,对着这个女孩鼻尖的“素缪穴”位针刺进去,进行了强刺激和强捻转,这个穴位具有升高血压的效果。
记得自己小时候玩捉迷藏,一不小心鼻子碰撞到墙上,顿时感到酸痛苦麻辣,用常见语言形容不出来的难受滋味,紧接着大脑就一阵发热发胀,这就是触击到素缪穴使血压升高的表现。
没有料到,过了一会儿奇迹竟然发生了,女孩的血压竟被针刺震活过来,开始能够测量到一点血压,慢慢地回升至40、50毫米汞银柱。而此刻,先前老师使用过的升压药物被激活起来,迅速地发挥了作用,血压望着渐渐恢复至正常水平。
女孩脸上开始泛出了红润,嘴唇动了一下,不知在嘟哝什么。
眼望自己的孩子奇迹般地苏醒过来,她父母拉着我们的手,笑出了眼泪,对我们连声感谢不止,一再说要请我们去他们家吃饭。我们以一种近乎绅士般的风度婉言回答说:“不用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在那个年代,做了好事后往往都是这样回答别人的感谢的。
医生和护士们亲眼目睹这种戏剧性的变化,都高兴得不行,原来用瞧不起的口气让我试试的那位老师,也动情地拍拍我的肩膀说:“小彭,不错呀!这针刺穴位很起应急作用,看来我们急诊室平时也应该配备一些银针。”
这次急诊室的经历对我们激励很大,我更加坚信祖国传统医学治病救人的良好疗效。当然,我认为把中医、西医二者结合起来,取长补短,相得益彰,才能更好地为救治病人服务。
谁也没有料到,这天晚上令人鼓舞的成功抢救,竟是我在文化大革命里潜心学医第一阶段的结束之作。因为“军宣队”(中国人民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工宣队”(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接下来开进了我们学院,开始了新形式的政治整顿运动,我将面临着人生新方式的洗脑和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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