せんせぃ (Sensei)
(2009-05-04 11:5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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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文咏日本老师外科医师教授杂谈 |
分类: 台北随笔 |
我还是第一年住院医师的第一个月,就被派去せんせぃ(Sensei)的手术房做麻醉。
せんせぃ是从日本时代沿传至今的称呼,翻译成中文就是老师的意思。受过日本教育的せんせぃ身上多半有种「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家族长权威性格。更糟糕的是,我这位在日治时代曾受过日本教育的外科せんせぃ的坏脾气是出了名,手术不顺心时,动辄摔器械,把护士骂哭、赶没经验的医师出开刀房……我们有四个第一年住院医师,要不是抽签抽中,我还真不愿意菜鸟上战场就碰到他。
我在せんせぃ的开刀房战战兢兢地度过了前三天,没发生什么事。第三天下班前,麻醉科主任把我找去,丢给我一篇文章,说是报纸邀请せんせぃ写时论,他自己花了一天动手写的,要我帮忙修改。
「你也知道,他们从前学的是日文,中文不是很通顺,」主任说:「我看过你的小说,知道你会写文章…」
那是一篇一千多字左右的文章,讲的是关于当代的医学教育的问题。我拿回家一看,天哪,せんせぃ的作文还不是普通的不通顺。如果要修改的话,恐怕得大修特修。我忐忑不安地立刻打了电话给我的麻醉科主任,表明这个情况。
「我真的动手大改,せんせぃ会不会不高兴?」我担心地说:「还是我稍微修改一下,意思意思就好?」
「该怎么改你就怎么改,」麻醉主任拍胸脯保证:「せんせぃ那个人你不用担心,有事我负责。」
我揣摩文章的意思,老实说,几乎是整篇重新改写了。隔天麻醉主任看了我修改后的文章,皱了皱眉头,什么都没说,只叫我亲自把文章送去给せんせぃ。
「这样好吗?」看着老板皱眉头的样子,我直觉不妙。
「没问题啦。」麻醉主任告诉我,「你拿去给他就是了。」
麻醉主任是我的老师,せんせぃ是我老师的老师,最后,我只好硬着头皮去敲せんせぃ的办公室大门。
「进来。」
我进到办公室时せんせぃ正坐在办公椅上,两只腿长长地靠在桌子上,看都不看我一眼。
「せんせぃ,」我毕恭毕敬地说:「你那篇稿子我已经修改好了。」
他一听到是稿子的事情,立刻把腿放下来,从办公桌后面站了起来,走过来接过我手上的稿子。
「是你修改的?」他问。
「是。」我生硬地站在办公室中央,担心着接下来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
他抓着头,一边看着稿子,一边喊助理。喊不到助理之后,他把稿子放在办公桌上,急急忙忙地翻箱倒柜,不知忙些什么。
「真糟糕,」他边找边说:「到底茶叶收在什么地方?」
我本来以为せんせぃ看稿子的时候习惯喝茶。没想到茶是特地为我泡的。更夸张的是,泡好茶之后,他竟然要我坐在他的办公椅上。这真的让我吓了一大跳。我一再推辞,他却说:
「现在你就是我的せんせぃ。」
我违拗不过他,只好坐了下来一一开始一一说明修改的理由。从头到尾,せんせぃ像个小学生一样毕恭毕敬地坐在我的身边,对我的说明一一点头领受。最后他送我出办公室时,还鞠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躬。就像在日剧里常看到的那个样子。
「谢谢。」他说。
我到现在还一直记得他鞠躬的姿态。
后来せんせぃ每次看到我都会主动跟我打招呼,我也顺利平安地处过了那一个月。我离开了せんせぃ的开刀房以后,有一次他又发飙了。有个人就把我这个小医师请了进去。很神奇地,せんせぃ看到我之后,竟然不再发飙,安静下来默默地开刀。
我本来只是以为我的运气好。后来同样的情况又发生过好几次,我感受到せんせぃ沉默里更深刻的意思,就开始不再这么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