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载中…
个人资料
  • 博客等级:
  • 博客积分:
  • 博客访问:
  • 关注人气:
  • 获赠金笔:0支
  • 赠出金笔:0支
  • 荣誉徽章:
正文 字体大小:

《平阳公主》第六章(二)   陈峻菁 著

(2009-11-22 12:30:30)
标签:

杂谈

          长安城的北门之外,一支绵长的大军正在等待进发,年轻的将卒们,衣履轻简,神态雄迈,士气高涨。
          在北门旁边,无数青绿盖的安车停驻着,这是前来送行的亲贵大臣,最前面,是武帝的天子玉路车。
          刚过了正月,初春天气,河冰还没有完全融化。
          微风吹过,到处一片漠漠轻寒。
          这次出征,是开汉七十年来,第一次对匈奴的大战。
          与从前的小规模战役不同,朝廷派了四名上将,各自率领一万人马,分别从上谷郡、代郡、云中郡和雁门关四地,出关作战。
          领头的是车骑将军卫青,其次是卫青的好友、和骑将军公孙敖,再次是卫青的大姐夫、轻车将军公孙贺,最后是当代的名将、骁骑将军李广。
          这四个将领中,只有卫青是初次出关,其他三人,全是身经百战的名将。
          武帝对这次大战抱着很高的期望,望之深而责之重,因此,上将们有的心情沉重,有的表情肃穆,有的踌蹰满志,只有车骑将军卫青,脸上仍然一如既往,神情冰冷。
          “卫青!”武帝骑着大宛名马,立在北门外,高声叫道。
          “微臣在!”卫青拱手答道。
          武帝的声音更加高亢:“公孙敖!”
          “末将在!”黝黑瘦小的公孙敖,在马背上高声回答。
          “公孙贺!”
          “臣在!”
          “李广!”
          “老臣在!”鬓发如银的老将李广,声音却和那三个年轻将军一样雄浑。
          “你们四位,都是朕倚为腹心的重臣。”武帝的声音十分深情,“除了卫青是初次上阵,其他人,都大大小小与匈奴接战过数十回,百战之功,得以升迁为上将军。卫青虽然只有二十七岁,但骑射之能,名闻天下。这一回,如果诸将能得胜归来,朕将赏给你们侯封,赏给你们五千户食邑,让你们显耀乡里,为祖宗争光!朕绝不食言。”
          这些极富煽惑力的语言,令四个将领的脸上浮出兴奋的神色。
          卫青、李广四人,几乎同时提起马缰,将马勒得站立起来,齐声呼道:“圣上万岁万万岁,托庇汉家赫赫皇德,大军此去,一定会平定匈奴!”
          “得胜回来,朕要亲率你们到太庙去告慰列祖列宗!朕要带领你们,站在长乐宫的宫阙上,向所有的大汉臣民宣布,大汉是强盛的,是不可战胜和轻侮的帝国!”一向强毅的武帝,也不禁声音颤抖,他的颊边流下了闪亮的泪水,“五十多年了……我们终于能够反击匈奴人的侵扰了!高祖皇帝地下有知,一定会为我们举起贺胜的酒爵……得胜之日,朕要派出八百名骑士,在王国的土地奔向四方,将战胜的捷报和敌酋的头颅,传送九州,扬我国威!”
          北门外,欢声雷动。
          大军的队伍仍然情绪饱满,序列分明。这支北军,都是由百中挑一的健卒组成的,安居乐业五十年的关中子弟,又要踏上北征的道路。
          武帝将马退后半步,叫道:“平阳公主!”
          “臣妾在!”一身戎装的平阳公主,从后面的宫眷中走了出来。
          “皇后身体不适,无法出宫。朕请你为北征的将士,一一送上送行的御酒。”
          “是!”三十二岁的平阳公主,虽然人到中年,仍然有着惊人的美貌,穿着男子射箭服的她,别有一种清秀飘逸的风度。
          她大大方方地走到四位骑将军面前,接过小黄门递上的方形青铜酒壶,向四个黄口金错的大碗中注满了美酒。
          “骁骑将军!”她捧着第一碗酒,来到李广的马前,“请接过这碗给壮士送行的薄酒。……李将军,您是真正的勇士,孤自三四岁时起,就已经听到您的赫赫大名。宫中的上下,都传说着您那些奇迹的战绩。在民间,在那些老幼妇孺们的口中,您更是八面威风,名震边陲。孤听说,匈奴人都管您叫作‘卢城飞将军’,尊崇如神……陇西百年将族,果然非同凡响,这一次,儿子们也都跟着出征吗?”
          相貌丑陋、身材矮小、状如猿猴、擅长神射的名将李广,深深地凝视着她:“老臣自结发开始,与匈奴人七十余战,但直到今天,臣才算真正能踏上漠北的土地,真正能直捣龙城,给大汉的敌人以致命一击。平阳公主,谢谢你的美酒,三十年前,老臣曾经从您的祖母窦皇后手中,接过一碗送行的美酒,当时在北门外领酒出征的五名将军,如今凋零殆尽,只剩下风烛残年的我,来亲眼目睹大汉军队的胜利。”
          “哦?”平阳公主感兴趣地扬了扬眉毛,“他们都是谁?”
          “周亚夫、董尚、郅都、周舍,以及老臣。”李广发出了一声浩叹,“他们四个人,也是不世出的英雄豪杰,然而,由于兵力和战策的限制,他们都没有立下赫赫战功。周舍死在关外,周亚夫饿死狱中,郅都被斩,董尚退老还乡,飘游天下,不知所终……三十年了,三十年的烟尘早已落定,而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将自己的画像挂入凌烟阁的功臣榜,尽管他们确实有那样的能力……老臣此次如果能得胜回来,会在这北门前为他们浇一碗薄浆,与老友同饮共醉。”
          这番话,令平阳公主也觉得恻然。
          江山代有新人出,各领风骚三五年。谁还记得从前的热血青年和三十年前的少年壮志呢?连一代名将李广,也已经白发苍苍。
          决定人一生的,往往是命运,而不是才能。
          李广接过酒碗,喝了一半,将一半浇在地下,口中喃喃念着什么,眼睛看向十分茫远的天外。
          “轻车将军!”
          出身世家的公孙贺满面堆笑,接过了酒碗。前年,他新娶了卫青的长姊卫君孺,攀了一门炙手可热的皇亲,因此仕途极顺。
          “轻车将军是将门之子,曾因出使东越之功,名扬天下。”平阳公主庄容赞道,“孤也曾听说过一些你的轶闻,有人说你薄行,但孤以为,只要能建下真正的功业,细事不影响英雄的大节。你的战功,为你洗清了所有的传闻……我们会等待你在云中郡外传来的捷报。”
          公孙贺也收敛了笑容,脸色变得严肃,他接过酒碗,一饮而尽,朗声答道:“臣跪谢赐酒。臣少年之时,曾经出入烟花,使酒纵气,留下了薄行之名。但自后元二年,臣在温室殿受到先帝当面训诫起,臣已经洗心革面,重新为人。十几年来,臣每夜读兵书至子时,困极之时,以大锥刺股,冰水浇头。臣能升为轻车将军,没有倚仗家里的任何一个亲戚朋友,是硬碰硬靠军功升上来的!”
          “壮哉此言。”平阳公主嘉许地点了点头,又移步向下一个人走去。
          “和骑将军!”
          黑瘦的公孙敖,也是建章宫侍卫出身,与卫青是割颈之交。
          军士们传说,公孙敖平时面容拘谨,不苟言笑,讷讷若不能言,但在对敌作战时,却状若野狼,咆哮之声,惊动两阵。有一次,他身负九处刀戟伤,仍然冲至对方的大帐,举起长刀,劈断了敌人的帅旗,匈奴人送了他一个外号:“痴虎”。
          “公孙将军,孤敬你这杯酒,不是为了嘉奖你的功劳,那些功劳,会被太仆们一一写明,由皇上奖赏。孤敬你这杯酒,是因为,九年前,当你还是个建章宫侍卫,你竟然敢冒着砍头的大罪,闯入馆陶公主府,救出了锁在地牢里的卫青。这样的义气肝胆,这样的真挚友情,令孤好生敬佩……请满饮此杯。”
          公孙敖接过酒碗,仰头一饮而尽,口吃地回答道:“臣……臣救卫青,不……不仅是出于友……友情,而是,他的……确是一条难得的汉子。天下虽大,象他这样的英才却少,臣……臣知道,只有卫青,才是匈奴最厉害的对手。”
          平阳公主点了点头。
          她的脚步有一些迟疑了,那遥不可及的漠外,会不会吞噬她此生唯一的爱恋?那瘦削的面容冷淡的少年?那醉酒之后在公主府后徘徊终夜的痴情男儿?
          “骁骑将军。”她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
          “臣在。”卫青的声音,同样有些低沉和忧伤。
          “孤认识你十一年了。自从十一年前,在南山下看你比武胜过了匈奴右贤王,孤就料到了,那个有着不符合身份和地位的傲慢的骑奴,会有今天。”平阳公主仰起了脸,将酒碗举了起来,“这碗酒,为了你那些常人无法想象的艰苦奋斗,和你平靖北疆的心胸抱负……”
          她低头在那碗酒中喝了一大口:“卫青,孤要你知道,你在孤的心中,从来都是一个有担当有志气有风骨的豪士。十一年来,孤从不敢看轻你……你,将会是大汉的骄傲,是国家的柱石和长城,没有一个女人,能配得上你,哪怕,她是王女,是公主。”
          卫青从她的手中接过了酒碗,沉默地注视着她。
          平阳公主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只觉得背后粘住了无数惊讶的目光。
          卫青终于仰起头来,将那碗酒一饮而尽。
          他从腰间取出长刀,横放在手上,恭恭敬敬地递给平阳公主:“多谢公主的嘉言。卫青这次出征,不但是为了大汉作战,也是为了大汉的女人们……为了让她们不再失去父亲、丈夫和儿子,为了让她们不再为生离死别落泪,为了让她们能够享受到真正的太平。当第一只秋雁飞过公主府的上空,它会带来捷报的消息。我会为你而战的,公主。在我每次战胜的地方,我将会勒刻平阳公主的徽章和姓名。作为女人,你无法实现胸中的抱负,那么,请让你旧日的骑奴,把你的姓名传播到绝域之外。这柄刀,是十一年前,我战胜右贤王后,你亲手赐给我的,它陪了我十一年,日日夜夜……现在,请您再将它赐给我一次,我将用这柄刀,亲自斩下右贤王的首级。”
          平阳公主眼中含泪,为什么最理解自己的,最爱重自己的,会是这个比她年轻六岁的青年将军?她有那样风尘仆仆的过去,已经再也无法交出一颗完整的心。
          平阳公主手指发颤地接过了长刀,再次交到了卫青手上。
          卫青接过长刀,高高地举起来,跃马直至队前,朗声奏道:“请皇上发兵!”
          “出征!”武帝也举起了锋芒夺目的伏夷剑。
          刹那间,大军拔动,脚步声象雷霆一样震动地响了起来。
          
          又是冬天了,白雪覆盖了灞桥。
          灞河边,柳树细密的枯枝上挂满了冰凌,有一种奇特而凄凉的美。
          平阳公主勒着马缰,沿着河边缓缓地走着。
          她独自一个人,没有带侍卫,也没有带婢女。茫茫白雪地里,只有她的猩红色大氅在飘动,只有她那匹火龙马在慢行。
          这匹火龙马,已经是从前那匹火龙马的孙儿了,十年烟尘,旧事似乎都已经象隔世一般遥远而不可信。
          她茫无目的地纵马走着,过了很久,自己才猛然发现,走的竟然是很久以前,那个风雪之夜的道路。
          前面,就是那个人烟稀少的小山村,是那间留下过美好回忆的旧屋。长久没有人住的屋顶上,长满了荒草,黑瓦全都破碎了,后墙塌了一半。当年的董尚和周舍,现在不知飘泊在何方,也许,已经离开了人世。
          平阳公主驻马在村边,眼睛茫然地看出去,似乎又看见了那一夜的暴雪,那一夜,十六岁的卫青,喝了几碗村酒,竟然放肆地抚着她的头发,那双大胆注视她的眼睛,将心中的秘密全都坦露了出来。
          “公主!”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平阳公主整个人都呆住了,她长久地沉默着,作声不得。
          “是长公主吗?”那个人接着问道。
          大批的马蹄声逼近,平阳公主回过头来,看见二十几名穿着铠甲的亲兵,正簇拥着身穿冰冷的黑色铁甲的卫青,快速驰来。
          腰悬长剑的卫青,将自己手中的长矛递给亲兵,翻鞍下马,行了一个礼:“参见长公主。”
          “免礼。”她也拘谨地回答。
          卫青抬起脸来,神情惊讶:“公主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平阳公主在马上沉默了片刻,忽然皱着眉说道:“不要口口声声‘公主’好不好?我烦了那些等级和礼数。今天,我一个人在这里漫游,是想回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
          “很久以前的事情?”卫青重复一句,他的眼睛一下子看见了那间破旧的屋舍,不禁也沉默了。
          平阳公主跳下马来,向破旧坍塌的炭窑后走去,薄板大门已经快烂了,里面到处是狐鼠的足迹。
          屋里,地炉中积着一些灰,甚至,炉边还有两只黑色的陶碗,是那夜喝酒用过的吗?
          卫青跟在她的身后,从匈奴征伐回来,他黑了,也瘦了,棱角分明的脸上,冷漠意味渐渐减少,变成了一种钢铁般的坚毅。
          “十一年了。”卫青站在长满野草的屋里长叹道。
          “十一年……你从一个瘦弱的少年,长成了威风八面的上将。而我呢,我……从一个沉浸在梦想之中的少女,变成了一个憔悴而平庸丑陋的中年弃妇……”平阳公主难过地扭过了脸,她又看见了那夜住过的西厢,那夜,北风的呼啸声中,她曾经一笔一划地,在西厢的地下抄写着那首《北风》。
          那一刻,她第一次发觉,她对那个小她六岁的瘦削少年,产生了非同一般的好感。
          卫青往前迈了一大步,他的呼吸掀动着平阳公主鬓边的发丝:“不,你在我心中,永远和十一年前一样……”
          “一样?”
          “甚至变得更美好。”
          “十一年前,我在你的心中,是什么模样?”平阳公主推开了积满尘土的西厢大门,还是那张床,但已经没有床板,床栏也朽坏不堪。
          “美丽、灵动、秀逸,但是,有些任性。”卫青站在门外,没有进来。
          “那么,十一年后,我又是什么样子?”平阳公主斜倚在床柱上,闭住了眼睛。
          黑暗中,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夜晚,因为刚刚窥破卫青和自己心中的秘密,而羞缩、窘迫和烦恼、害怕。
          “十一年来,你渐渐变得沉静、稳重、忧郁,有一种沧桑的美。”卫青仍然在门外徘徊,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夜,他和她之间隔着难以迈越的距离。
          “卫青……”平阳公主低唤着。
          “唔。”他深沉地看着她,年龄不饶人,虽然保养得甚好,但平阳公主的眼角终于出现了皱纹,她的皮肤也不再娇嫩和紧绷。
          然而,他仍然和十一年前,不,十二年前一样,强烈地爱慕着她。从前的狂热,化为了今天的深挚,在黄沙漫漫的塞外,在凄凉的胡笳声中,他思念着的,常常是她,而不是自己的妻子赵吉儿。
          “有时候,我想,我心底里的这一切,我的忧伤和感情,都不应该让你知道……”平阳公主的眼角边渗出冷泪,“但是,独自守候了几千个痛苦思念着的夜晚,我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再熬下去了……我象一枝快要燃尽了的蜡烛,再也无法为你流下眼泪……”
          卫青的泪水汹涌而出。
          面容冷淡的他,长了这么大,只哭过一回,那次,是跟着生父回家乡,与母亲卫妪分别,心肠甚狠的生父,竟然接受大妇的意思,让这个私生子睡在冰冷难闻的羊圈里,象个下等奴才一样,为他们牧羊。
          年幼的卫青,子夜时分被冻醒,只能挤到羊群中取暖,望着天空的星星,想起自己悲惨的身世,七岁的男孩忍不住流下了心酸的眼泪。
          此后,再大的折磨和痛苦都不能令他流泪了。
          然而今天,平阳公主那情不自禁倾泄出的痴情和痛楚,令他的心碎裂成片。
          “平阳!”他终于迈进了门槛,十一年了,他们之间的距离,隔了这样远这样艰难的道路。
          他伸出手去,将平阳公主拥入怀中,轻轻抚摸着她如丝的长发和肩背。
          平阳公主依然闭着眼睛,她害怕这真的是一个梦,睁开眼,一切就会烟消云散。三十二岁的她,还配得到这份真情吗?
          她能感觉到他炽热的呼吸,以及他探索一般的轻吻,她慢慢张开滞涩的嘴唇,去迎合他,去回应他。
          这迟来的感情,令她既兴奋又畏惧,她是不是在追求一种犯罪般的快乐?而且象昙花一样转瞬即逝?
          破屋之外,忽然又响起了马蹄声,蹄声甚急。
          接着,一个喘息未定的声音叫道:“卫将军呢?卫将军人在哪里?”
          卫青依依不舍地松开了她,转身大步出了破屋,高声问道:“什么事?”
          “恭喜将军,贺喜将军!将军家中双喜临门,宫中的卫夫人于今晨产子,生下了一个重余八斤、啼声响亮的儿子,皇上亲自给他取名,叫作刘据。赵吉儿夫人也于今天上午生下了一个儿子,白胖壮大,还没有取名。”家仆大声回报。
          卫青笑逐颜开,捻着颏下的短髯,思忖道:“是个儿子!叫什么呢?就叫他卫伉罢,伉者,有为之士,志气高远!”
          他的声音一字不落地传进了积雪的破屋里,平阳公主的脸色变得苍白,刚刚涌上心头的喜悦之情,早已不知去向。
          隔着朽坏的窗棂,她呆呆地看了一会卫青的背影,便悄然退出门,牵上自己的火龙马,从破窑后面,飞驰而去。
          猩红色的大氅,在风中象面军旗一样飞舞着,艳丽夺目。
          她泪眼朦胧中,似乎又看见了自己在西厢地上一个字一个字抄录的那首诗:
          “北风其凉,
           雨雪其雱,
           惠而好我,
           携手同行,
           其虚其邪,
           既亟只且。
           ……”
          十一年过去了,他不复是当年那个不沾烟尘的单纯少年,他已经是闻名天下的上将,已经为人父母,负着一个家庭甚至是一个家族的责任。
          她是不是在追求着永远无法得到的东西?
          
          元朔元年(公元前128年)。
          又是一个草长莺飞的春日,平阳公主正在自家的花园里射箭。
          宫里来的黄门令李章,躬身立在她后面,谨慎地说道:“皇后的册封大典定在三月甲子,这是卫皇后亲笔写的信,请您一定要出席册封典礼。”
          平阳公主的嘴角浮上一丝无可奈何的笑容:“你去告诉卫皇后,连我母亲王皇后的册封典礼我都没有去,平阳生平最恨这些虚礼,请她多加原谅。”
          “这……”李章的脸上有几分为难。
          “你去说,这不干你的事,用不着为难。”平阳公主满意地看见自己的五枝箭都钉在鹄的红心上,将长弓交给站在一旁的如意,接过丝巾,拭去汗水,“这一回,卫青成了国舅,皇上打算给他侯封吗?”
          李章跟在她的身后,亦步亦趋:“皇上打算封卫青做长平侯,但是卫将军拒绝了。”
          “哦?”平阳公主感兴趣地扬起了眉毛,“为什么?”
          “卫将军说,高祖皇帝说过,天下异姓,非功不侯,卫将军说,他会凭军功挣得这个侯爵,而不是靠自己的姐姐。”
          平阳公主不禁摇了摇头:“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是这般骄傲,人的脾气,当真一辈子也改不过来。”
          黄门令李章陪着笑道:“皇上还夸奖了卫将军一番,道他有志气,有心胸,不象从前的皇亲,一心只想着靠裙带上去。“
          “比起王窦两家外戚,现在的卫家子弟,的确要出色许多。”
          “长安城里新近传唱一首歌谣,长公主知不知道?”
          “什么歌谣?”
          “叫作《卫皇后歌》。”
          “说来听听。”平阳公主在廊前的一张胡床上坐下,接过如意递上的清茶,啜饮一口。
          四十来岁、白净脸的李章讨好地笑着,轻轻在手上击拍,哼道:
          “生女无怒,
           生男无喜,
           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平阳公主“扑哧”一口,将茶水喷得老远,笑道:“这也说得是,卫家的姐妹,原本都是奴才出身,现在卫君孺嫁了太仆公孙贺,卫少儿嫁了詹事陈掌,卫子夫更是贵为皇后,卫青已经是上将了,眼见封侯在望,寻遍整个长安城,卫家的富贵也是数得着的。”
          李章凑近了来,轻声笑道:“难得卫皇后大度,听了这歌不怒反笑,还道,生女儿应该象平阳公主,机谋权变,杀伐果断,象她卫子夫有什么用?皇上喜欢了,满门富贵,不喜欢了,一家子倒霉。”
          “你这奴才。”平阳公主这才注意了一下那个常常往来公主府的黄门令,“这般会恭维人,是不是有什么事想求孤?”
          李章忙就坡儿跪下,笑道:“还是长公主老人家疼我,奴才有个兄弟,叫李宗,在李将军的手下做事,因件小事得罪了车骑将军卫青,今天早晨被人抓到卫府去了,奴才到处求不着人,想请长公主帮奴才说一句话。”
          平阳公主大感意外地抬起了脸:“卫将军那里,你应该求皇后帮你说情,怎么反来找孤?你是卫皇后身边得意的人,又吃着一千石的俸禄,求她这点小事,她会不赏你面子?”
          李章苦着脸:“皇后已经代奴才托过情了,卫将军没答应。”
          “那李广的态度如何?”
          “他帐下的将领们,已经点起兵,想去围攻卫府,被李骁骑按下了。”
          “那孤去说,更没有效用。”
          “不!”李章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下,脸上满是哀求的神色,“卫将军为人虽然平和,但碰到法纪之事,十分严峻。世上恐怕只有长公主一个人,能令他改变主意!”
          “为什么?”平阳公主紧紧抓住椅子扶手,咬牙问道。
          “因为……因为……”平时口齿伶俐的李章,竟然张口结舌说不下去了。
          “因为什么?”平阳公主厉声追问。
          李章忙强笑道:“因为他曾经是您府上的家奴。”
          “胡说!”
          李章满脑门全是汗,心急之下,脱口说道:“因为人家都传说,卫将军对长公主一往情深,言听计从!”
          “你……”平阳公主气极反笑,喝道,“你这奴才信口雌黄,孤不与你小人一般见识,你下去罢。”
          岂料那平时唯唯诺诺、甚会巴结的黄门令竟然含泪在地下跪行了两步,仰面哀肯道:“长公主,奴才家门单薄,父母早逝,只留下奴才和这兄弟两个人,奴才已遭阉腐,入宫当了宦官,此生不过一行尸走肉罢了。只有这兄弟还有些武勇才略,曾在李骁骑帐下立过功,是个记名裨将,眼见可以做到关内侯的,奴才的家门,全要倚仗他来显耀。不料这孩子使酒纵气,竟然当面骂了卫将军,卫将军虽然不与他计较,但手下人放不过他,终于在今天早晨从李将军的营外将他掠去,此刻正绑在卫府前,等卫将军发落。”
          平阳公主不禁有些好笑,探身啐了一口道:“你这老滑头,倒看不出,还有些孝悌之情。你弟弟也算得一条汉子,竟然敢面辱卫车骑,他骂了一些什么?”
          “他……”李章面上讷讷的,只不敢说。
          “但说无妨。”
          “他骂卫将军是个牧羊奴,是个睡羊棚出身的将军……”李章一边吞吞吐吐地说着,一边注意着平阳公主的表情。
          平阳公主大笑起来,抚胸道:“果然是条汉子,人家都在背后骂卫青,只有他,哈,心直口快,敢当面骂卫车骑!”
          李章苦着脸道:“奴才的弟弟一辈子都吃这个心直口快的亏,他本是李骁骑的心腹爱将,李骁骑和卫车骑有怨隙,他不知逞哪门子能,竟然喝醉了酒瞎掺和,骂起卫车骑来了。卫车骑也是他一个小偏将能骂的,人家是皇后的弟弟,为朝廷立第一功的大将……”
          “好了,好了,”平阳公主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既然是卫车骑手下的人将他抓走,你和卫车骑说明了,他一定会放人。”
          “哪里,奴才拿了皇后的手简去求卫将军,岂料他竟然冷冷地回答:缚虎容易纵虎难,人虽然不是他要抓的,但已经抓来了,就绝不轻饶,否则,何以立威?”李章的眼睛里又漫上来冷泪。
          平阳公主收敛了笑容:“卫车骑没有肚量。这件事,孤一定帮你。”
          “真的?”年过四十的李章抹去了泪水,惊喜地问道。
          平阳公主重重地点了点头,扭头吩咐站在椅背后的如意:“拿丝帛和笔墨来,孤亲自给卫车骑写信。”
          铺开雪白的丝帛,平阳公主提笔沉思良久,才慢慢地写了下去。
          站在一旁为她按住帛书的李章,看见洁白柔滑的丝绸上,出现了一段十分有风骨气力的隶书:
          “车骑将军卫青麾下:
          闻李骁骑营下,有鄙夫使酒,面辱将军为‘牧羊奴’。将军恢宏海量,不屑与鄙夫为仇,一笑置之,将军诚丈夫也,闻者莫不交口相称。
          不意今晨帐下忽有狭量者,为将军不忿,守伺李骁骑帐外,虏此鄙夫而去。将军非但不责帐下,反缚人于府前,欲施肉刑。窃为将军不值也。
          ……”
          平阳公主写到此处,忽然直起腰来,朗声笑道:“卫青这人实在小器,他原本就是个河东牧羊奴,睡羊棚出身的,天下皆知,你弟弟又没有说错。自古将相本无种,英雄谁问出身低?他虽然是个牧羊奴出身的上将,但才略冠绝天下,是不世出的人杰,出身对他的卓越有什么影响?到了三十岁,还这般想不开,真是个蠢材。
          李章不敢多嘴,勉强笑了一笑。
          她摇了摇头,又俯身挥洒起来。
          “岂必为小隙而酿大仇?李骁骑帐下,群情汹汹,虽畏事不来,终怀深怨。将军何不效蔺相如廉颇所为,为国让贤?一者解卫李旧隙,二者示将军胸怀宏远,气量非凡,三者示恩诸将,亦意外之功。鄙夫李宗,虽口出不逊,然醉后无礼,究属可恕,况李宗三战雁门,有斩将搴旗之功,罢战之期,施肉刑于名将,恐失人心。
          絮言如此,听与不听,权在将军。
          平阳长公主手启”
          平阳公主写完最后一个字,吁出一口长气。
          她掷下紫毫笔,一边用湿毛巾拭手,一边向李章说道:“信,孤是为你写了,面子,卫将军给不给,那就是他的事了。孤只能为你尽力到这个地步。”
          李章小心地吹干墨迹,将帛书封好,置于怀中,跪在地下,恭恭敬敬地伏地叩了三个响头,含泪谢道:“奴才实在不知道怎样感谢才好,若是连长公主的信也打不动卫将军,奴才也不想活着了。”
          平阳公主点头叹道:“可见人难以貌相,你这样一个人,平时嘻嘻哈哈,为人小心谨慎,圆稳世故,机心深沉,看起来是个毫无感情的人,却会这般手足情深!你尽管放心,你先去,若是信件也打不动他,孤亲自带人去抢出你弟弟!”
          李章更是感激涕零,他再也说不出话来,叩了一个头站起,拭泪走出了公主府的花园。
          满园的花香浓郁而暖燥,平阳公主又站到靶场边,举起了雕花长弓。
          直到下午,门前才有人来报:“李内侍求见。”
          “叫他进来。”
          半坠的红日下,匆匆走进来两个人。
          前面的,是长乐宫的黄门令李章,后面的那个,身材较李章高大许多,头发披散,衣甲也歪斜着,脸上还留着一些惊恐和狼狈。
          “这是奴才的兄弟李宗,现在骁骑将军李广的帐下做名偏将。”李章介绍道。
          李氏兄弟同时并肩在花圃前跪了下来。
          平阳公主连忙掷下了长弓:“李将军请起,将军三战雁门之功,孤已经听说了,是个好男儿!请起来说话。”
          侍女们端上了清茶,放好了座椅。
          李宗仍然跪在地下,黧黑的脸上落下了眼泪:“末将多谢长公主救命之恩,此恩此德,李宗永铭心间。”
          平阳公主含笑将他们兄弟轻轻抬起:“你不用谢孤,应该多谢你的大哥,也要多谢车骑将军。”
          “是,”那相貌清癯的汉子拭泪点头,“大哥待我,名为手足,情逾父子。卫车骑到底有过人之量,他细细看了几遍信后,大笑数声,就命人解了末将的绑缚,亲自驰送到李骁骑的帐下,当众说道,李宗敢为主将复仇,是条汉子,赏黄金五十斤。不但宽恕了末将当众侮辱上将的罪责,还给了末将这样大的体面,让末将羞惭无地。”
          平阳公主没有答话,举起手中的茶杯,示意他们饮茶。
          此刻,她一方面为卫青从善如流、知过即改而高兴,一方面,也为自己的信在卫青那里有如斯效力而喜悦得意。
          还有一种淡淡的,缠绵而忧郁的情思在心头涌动着,卫青,他那样认真地读了她的信,却为什么没有回信呢?
          已经有半年时间了,他们再没有见过一面。

0

阅读 收藏 喜欢 打印举报/Report
  

新浪BLOG意见反馈留言板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产品答疑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