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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阳公主》第四章(一)   陈峻菁  著

(2009-11-21 20:0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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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北风惠我好--长篇历史小说《平阳公主》
陈峻菁

一、边将悲歌
        天亮时分,他们终于看见了那个位于山坳之中的小山村。风雪正在渐渐变小,对于冲风冒雪整整走了一夜的平阳公主来说,清晨时分尖啸着的北风,树上挂满的冰棱,和铺天盖地的茫茫大雪,已经不再令她畏怕。
        只有马前这个沉默的少年,令她产生了又恨又恼的心情。
        “快放我下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平阳公主已经习惯了不再在卫青面前以女主人自居。
        卫青长长地打了个呵欠,他扔下马缰,双臂上举,拉展着自己冻得发硬的身体,这个背影还象个孩子的骑奴并没有转过脸来,他只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我真傻,给她拉了一夜马,连个谢字都没有落着。这种人就该扔到灞河里喂鱼,还救她做什么?”
        平阳公主不禁咬牙切齿了,她平生没有遭受过这样的戏弄。然而她此时进退无据,只有发恨地暗想,现在一切都只能受卫青的操纵,她唯有先忍气吞声,日后再想办法报复了。
        见她迟疑着没有说话,卫青竟将她连人带马扔在当地,大踏步往村子里走去,平阳公主早领教了这个奴才的派头,连忙克制着自己的愤恨,柔声唤道:“卫青,你今夜辛苦了,请将我先从马背上放下来,成不成?”
        卫青哈哈大笑,他收住了脚步,又扭脸问道:“那么,救命之恩,当如何回报?”
        “回去重重赏你!”平阳公主在袖筒里暗暗捏住自己的拳头,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真诚。
        “赏什么?”
        “一百两黄金!”
        “太寒酸了……难道高贵的长公主只值一百两黄金?”
        “脱你出奴籍,到皇宫当侍卫!”
        “好,就是这么说了。”卫青洋洋得意地抱住自己的双臂,似乎很满意于这样一个逼索来的赏赐,忽然间,他凑近前去,厉声问道,“你瞪着我干什么?想等回府以后杀了我?”
        平阳公主终于泄了气,她扭过头去,不肯再回答这些无理的问话。
        没想到已经成年的自己,竟然被一个十五岁孩子玩弄于掌上,实在是太可笑了。此际,荒村大雪,平阳公主又困又饿,委曲一阵阵袭上心头,令她鼻子发酸。
        “好了,好了,我放你下来。你别哭啊。”卫青的声音刹时间又变得柔和,他走上前来,三下两下解开平阳公主腿上的丝带,用羊毛毯将她紧紧裹住,横抗在肩上。
        “你又想干什么?”平阳公主极力挣扎。
        “怕弄湿了公主的脚!”卫青没好气地回答着,象对待一包不值钱的货物一样,将她横抱于手,大步往村子里走去。
        大雪几乎吞没了这个低矮的山村,村里只有十来户人家,其中一班人家的屋顶都已经被雪压塌,壮丁们都忙着在房上铲雪,意外地看见村前走来两个服饰华贵、相貌俊美、神态狼狈的青年男女,大觉诧异,纷纷向他们投来奇怪的目光。
        “请问老丈,能不能借个火坑,让我们烤烤火?”卫青丝毫没有理会他们,走到村头的一户人家,斯文有理地问道。
        老翁看见他腰间悬着的长剑,怀中横抱的少女,微微眯起了眼睛,点了点头,客气地说道:“快进来罢,老夫烧炭为生,家里多的是火坑和地炉。”
        身心俱疲的卫青连忙谢过他的好意,他将平阳公主随意地放在地下,推开了那扇十分破旧的板门,一股黄酒和煮狗肉的浓郁香味,迎面而来。
        “好酒!”卫青禁不住口角流涎地夸奖起来,虽然年幼,但他酒量颇豪。
        “既然闻得出是好酒,也就是在下的同好了,快坐下喝碗酒,暖暖身子。”屋里坐着一条相貌堂堂的大汉,他举起一只损边的陶碗,热情地邀请道。
        “多谢。”卫青深吸一口酒气,伸手想接过那只碗。
        忽然间,一条短皮鞭没头没脑地向他抽打过来,卫青躲闪了两下,索性站定了身子,让平阳公主打个痛快。
        “这位姑娘,有话好好说,何必如此?”发如霜雪的老翁十分惊奇,看不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忙上前劝道。
        “他……他……他……”平阳公主只觉万分委曲,卫青的确是舍生忘死地救了她的性命,而她根本无法产生感激之情,此刻,回想起这一夜的经历,平阳公主既尴尬难堪,又委屈挫折,她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这样屈辱的经历。
        “这位小兄弟,她是你的什么人?”喝酒的大汉纳闷地问道。
        卫青摸了摸脸上的血痕,心下觉得气愤而委曲,他苦笑了起来:“这是我姐姐。”
        “令姐脾气这般大,不知有谁敢娶她?”老翁摇着头,看了看神态泼辣的平阳公主。
        “正是。”卫青斜瞥着态度生硬,又恢复了往日的傲慢神情的平阳公主,长叹道:“家父母正为这件事发愁万分。昨天人家来相亲,又没看上她,姐姐发怒跑出来,我怕她有个闪失,这才冒雪追到她,岂料她反而将这出嫁不遂的怨气发泄在我的身上。唉,老丈,不知道左近有没有什么大好青年,可以做我的姐夫?”
        老翁摇头道:“你们簪缨世家,哪里看的上平常士人?”
        “哪里,哪里。”卫青热诚地看着那条村夫模样的大汉,满心欢喜地说道,“只消象这位英雄的形貌,我姐姐也就心满意足了,家父母不会挑剔的。”
        “卫青,你再胡说八道,我回去一定杀了你!”平阳公主恼羞成怒。
        “卫青摊了摊手,吐了吐舌头,向屋里的两人做了一个害怕的表情。他略带稚气的脸上,有一种恶作剧的快乐。
        “令姐悍勇刚毅,非平常人可匹配。“老翁笑着打量了一下平阳公主,从她鬓角插着的金步摇上,他已经看出了她的身份,金步摇,那是皇后和长公主才被允许佩戴的贵重首饰,”我们这位周四郎是个痴情种子,这一生那是永不会再娶了。他的妻子……只怕找遍整个关中,也没有那样好的女人。“
        “哦?“卫青也打量了一下屋里这两个形貌并不象乡农的人,虽然他们一个是烧炭翁,一个是种菜乡农,但二人骨骼粗大,气概不凡,粗布衣服和蓬乱的发髻,也掩盖不住他们眉宇之间的一种将相之气。卫青想不明白他们的来历。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卫青试探着向那种菜人问道:“恕我无理,嫂夫人能请来相见吗?”
        “她……”身材高大的菜农正举起一碗酒,直浇入喉,忽然听得卫青法文,他醉醺醺的脸上,浮出一种一样缱绻的表情,“她……你想见她?”
        “是。”
        “跟我来!”种菜人带着几分醉意,猛然间一把抓住卫青的手腕,往屋后用力拖去。
        卫青大吃一惊,他自负神力,在长安城的少年中,到现在还没碰到过一个对手,但那种菜人的一握之力,竟然让他用劲一挣也无法挣脱。
        他不甘心这样受制,暗运力气,挣扎数次,这才甩开那种菜人粗糙的大手。
        “咦!”种菜人回过脸来,显然也吃惊不小。
        映着地下的炉火,卫青这才发现,那身材格外高大的种菜人的脸上,瘢疤纵横,十分可怖,掩住了他本来俊秀英挺的面目。
        “这位小兄弟不简单。”种菜人忽然伸出拇指,夸道。
        “嫂夫人何在?”卫青岔开话题。
        种菜人刀疤遍布的脸上,再次露出那种情绪复杂的微笑,他象在遥远地回忆着什么:“她……好,我带你去见她!”
        连平阳公主也被这种神情打动了,她收起脸上那种忿忿不平的神色,蹑手蹑足,好奇地跟在种菜人身后。
        种菜人轻轻推开这间屋子的后门,门外,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后院,院内种着几棵枝干粗大的柿树,光秃秃的苍黑树枝在院落上空伸延着,枝上挂满长长的冰棱,显得格外素朴和整洁。
        狭小的院落里,东角有一间积满白雪的岩石小舍,长宽不过数尺,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些农具,犁耙钉锄,无一不被磨得雪亮,看来这两位主人真是地道的农夫。
        西边围着一圈整齐的未加油漆的木栅,枣木门扇紧紧锁着,白雪落在门前石板径上,木栅门前斜伸出一枝梅花,暗香袭来,清幽而寂寞。
        种菜人跛着腿走至西边,平阳公主和卫青这才发现,种菜人的双腿都十分不灵活,行走起来,步态蹒跚。看来这人一定受过什么致命的伤害,他曾是一个军官么?
        清晨微明的雪色中,种菜人慢慢走至木栅前,伸手扶住门沿,轻轻地问道:“丝儿,平阳公主要来见你,你说好不好?”
        “你认识我?”平阳公主惊得目瞪口呆,在这个偏僻的角落里,这个相貌丑陋的农夫,竟然会认识这个自幼生长深宫的公主!
        “你小的时候,我曾经抱着你在南山下的围场上骑马。”种菜人凝视着她和幼时一样圆润的脸庞、明亮的眼睛,慢条斯理地回答,又向身后的老者摇了摇头,“魏公还教过你读书识字,现在,想来公主都不记得了。”
        他们的诡秘身份和奇异的神色,忽然令平阳公主有些恐慌,她向后倒退一步:“你们……你们到底是谁?”
        “公主只管放心。”那老者苦笑一声,,“我们早就从里到外都伤痕累累,无力再伤害任何人。”平阳公主情不自禁地向卫青身边退了两步。卫青发现她的这种下意识的依赖,不禁觉得好笑而安慰,他心底升腾起一种有些异样的情愫,卫青忽觉不妥,急忙又拉下了脸,恢复从前那种冷漠而刚硬的神气。
        中年种菜人轻轻推开了西边的那扇木门,一种干燥清洁的气味,迎面而来。
        平阳公主和卫青同时向木栅栏内看去,只见门内只有一个青石垒就的坟茔,墓上积满白雪,墓前是一面黑色的石碑,一张简陋的石桌,石桌上燃烧着一枝粗大的白烛,烛影之下,那面黑碑更显凄怆。
        这里是那样干净、清净,虽然朴素,却处处看出守护者的精心。一定是有什么人在充满爱意地围护着、纪念着这座坟的主人,墓中的人是谁?
        种菜人跛着脚,自顾自地走了进去,用粗大的手掌轻轻扫去碑上的积雪,他微哑的声音轻声问候道:“丝儿,今天大雪,你在地下冷么?我温了壶好酒,只等着晚上安静了,陪你一起喝。”
        平阳公主不禁觉得心酸目痛,他声音中的深情,令她十分羡慕,为什么这样深沉而包容的感情,在她和曹寿的婚后生活中,从来没能感受过?曹寿似乎是有些害怕她,又似乎在不断地疏远着她。她在婚前没有想到会得到那样一种夫妻关系。
        “这里面葬的,是个匈奴女子。”那老者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低声说道,“叫做木晴丝。”
        “哦?”平阳公主和卫青对视一眼,均觉惊讶。
        看来,今天他们在这个村子里遇见的,是两个身世和经历都及其复杂而离奇的人物,匈奴女人?他们是从漠北将木晴丝带回来的吗?
        “周舍被匈奴人虏去之后,才认识了木晴丝。周舍在胡地牧马六年,主人看他双腿残废,生活艰辛,这才将俘来的一个女人配给了他。木晴丝相貌平常,但温柔忠贞,比周舍从前的汉人妻子,反而胜过百倍。”老者看着蹲在墓碑前喃喃说着的种菜人,长叹了一声,娓娓说道,“周舍……”
        “等等!”平阳公主忽然打断了他,“周舍?是上郡的卫将军周舍吗?”
        年少幼稚的卫青不知道,而她却知道,卫将军周舍,从前曾是威风八面,名震边关的大将,匈奴人只要听说是他在镇守边城,就会远远地绕道而行。
        老者点了点头。
        “那么,你是……”平阳公主惊疑未定,许多年以来,人们一直以为周舍早已在孝文皇帝前元十四年(按:公元前166年)的汉匈大战中阵亡,却没有料到,他竟然活了下来,而且就隐伏在长安城左近,做了一名农夫。
        “我叫魏尚。”
        “云中太守!”平阳公主尖声叫了起来,她瞪视着这个头发花白的老翁,“你不是回乡养老了么?”
        “魏尚今年不过五十六岁,何老可养?我一无田地,二无家产,拿什么养老?”老者冷笑着,他的声音十分悲愤,“十五年前,你父皇一即位,便免去我的一应职务,让四十一岁的我回乡养老。魏尚少年时,曾经怀抱壮志,散家倾产,不娶妻,不置田,为汉皇守了二十一年边关,嘿嘿……没想到,我到头来,竟会落刀这么狼狈的地步……房无半间,地无一陇,无妻无儿,孑然一身,形影相吊。昔日的大汉柱石,今天的南山卖炭翁……”
        平阳公主哑然无语,她只懂得宫廷内的斗争,对于宫外的复杂世事和边塞军事,全都知之不深。她从来也没有想过,笑声爽朗、和蔼可亲、对她宠溺万分的父皇,在这些身经百战的边将门心里,会是十分薄情寡义的天子。
        二、前尘旧恨
        老者牵着卫青和平阳公主二人的手,慢慢走回了大屋中。
        地下,炉火正旺,村酒已沸,老者从煮酒的炉下抽走了一根柴火,眼睛充满深思地向门外看去,幽幽地说道:“三十年前的冬天,在雁门关外,也象这样的大雪,有四条汉子斗成一团,他们是边关公认为骑射最好、深通兵法的青年将领,虽然官位不高,但他们的名声和威望,不但匈奴的大单于知道,长安城里的大汉天子也知道。”
        他的声音里,有着一份欣快,两分惆怅,还有七分悲凉。不用再听下去,平阳公主已经猜出,这必定是一个结局凄凉的故事。
        “他们之中最年长的,叫做周亚夫。”
        “条侯周亚夫?”卫青惊讶地问道。
        老者点了点头,接着说道:“第二个,叫做魏尚。第三个,叫做郅都……”
        “雁门太守?”平阳公主眨动着困惑的眼睛。
        “是。公主都知道。”老者的眼睛中闪烁起了泪意,“最小的,就是这个兄弟周舍。他们四个人,在雪地里比了骑马射箭,又比了角力、长枪、马刀、矛、戟、暗器,还比了兵法、战策、韬略、阵法,越比越分不出来高下,互相更加不服气。但比到傍晚,这四个人彼此都起了惺惺相敬之心,暮色落了下来,天地之间,只有泛着清辉的雪山和马镫、刀剑上的亮泽,以及远处雁门关上飘展的火红大旗,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间,他们抚掌大笑,异口同声地要求结拜成异姓兄弟。”
        卫青的眼睛中浮出了一种极度向往的神色,轻声说道:“这些前辈英雄,令人好生敬慕。”
        老者又点了点头,嘉许地看了他一眼,笑道:“你的资质不在那四兄弟之下,但愿你他日能有幸遇见明君,在塞外大显威风。”
        卫青的脸上泛出激动的血色,他沉默着,低下了那张一向冷漠骄傲的脸。
        “这四个好兄弟,性格都极为严谨。他们为人一丝不苟,从来不讲什么情面,因此,没几年,他们得罪了不少皇亲贵族。”老者叹息着,想起那些尘封多年的故事,接着说道:“又过了两年,他们调了防。周亚夫承袭了父亲的爵位,成了条侯,有了自己的封地,声名日隆;而郅都则进了长安,在宫中任中郎将,他的才干甚至受到皇上的推许;只有我和周舍,还留在边关,我被升为云中太守,周舍被升为卫将军。”
        想当年,四兄弟这种常人难以企及的飞黄腾达,曾引起了多少将领和官员的羡慕和嫉妒啊!平阳公主想道,即使是现在,她也从魏尚的脸上,看出了一种一闪而过的骄傲之色。经过了这么多年的风霜,他仍然没有忘记昔日的显荣。
        老者停顿了片刻,从炉上取下了酒壶,注入了三只破旧的陶碗,先取起一碗,递给平阳公主,又取起一碗,递给卫青,这才举起了第三只碗,仰头一饮而尽,笑道:“好酒!多少年了,我再没有这样痛快地喝过。”
        卫青也郑重其事地举酒过眉,再一饮而尽。
        平阳公主举起那只粗黑的陶碗,饮了一口,只觉得入口酸涩,难以下咽,她含着这口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出产的劣酒,耐着性子,听那老者说了下去。
        “首先走霉运的是我。”苍老的魏尚满脸都是苦涩,“孝文皇帝前元十三年的冬天,我领着三千人的铁骑,直驰入匈奴人的重地龙城。那一天,彤云密布,天色阴沉,漠北到处都是粘天的枯草,那种茫茫的的无边无际的暗白色,令人觉得忧郁。”
        卫青沉默地为他续上一杯酒,魏尚端起来,喝了一大口,意气风发地说道:“我走的是一条匈奴人和汉人都不知道的边道,这条路隐没在戈壁滩和牧场之间,只有极少的缮善(按:西域的少数民族国家之一)老牧人才知道。这条路上没有一点水草,崎岖坎坷,但它比漠北的几条马道要捷劲何止数倍!如今……如今是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哦?”卫青的双眼中忽然流露出向往的神色,这个瘦削的少年在地下的狗皮褥上跪直了身体,脸上满是敬仰之情。
        “三千铁骑只用了三天时间,便直捣入龙城,俘获了两名王子、相国、左大将,共四名首虏,另外还俘虏了八千多名骑兵和牧民,缴获六万多头牛羊,是开国以来从没有过的大胜,是一次前古未有的对夷奇袭。这次龙城大捷,后来被军中称之为‘三奇之战’,因为,这次大战的战机、战法、战果,都十分出人意料。”魏尚的脸上满是傲然之色,他沉浸在往事之中,“但我觉得,所有这些,都比不上朝廷对我的赏赐更令人惊讶。你们能不能猜到,孝文皇帝赏了我什么?”
        平阳公主见魏尚的脸上流露出凄然之色,熟知军典的她,早就猜出了朝廷是如何对待魏尚的。
        果然,魏尚冷笑道:“朝廷说,我这次虽然大捷,但事先没有将作战意图上报,而且俘获虽然众多,首虏却只有四名,离朝廷要求的十名相差甚远,所以,皇上下诏撤去我的一应官职,将一个凯旋归来的大将废为庶人。可怜魏尚百战之功,只落得这样的赏赐,天下人都为我抱不平。”
        “第二年,年过七十的郎官冯唐,特地在孝文皇帝面前为我鸣不平。当日,孝文皇帝和冯唐聊起了边关战事,皇上叹息道,朕如果有廉颇、李牧那样的大将,何忧匈奴?冯唐冷笑道,陛下虽有廉颇、李牧,不能用也。”
        “孝文皇帝大怒,拂袖而起,过了几天,他才召冯唐入宫,问道,你竟然在广庭大众中辱君,其罪不小,要不是看你年纪老迈,朕就杀了你!”
        “冯唐跪在地下,朗声说道,现在匈奴人又大举入寇,杀死了北地都尉,皇上正在用人之际,何故自毁长城?”
        “孝文皇帝震惊地说道,此话何意?”
        “冯唐叹道,从前的云中太守魏尚,自束发便发誓,要为国家靖边,为君王扫荡匈奴,他今年已经三十岁了,仍然没有娶妻生子,父母死时,他只向南边大哭三声,却没有回乡给父母送终。魏尚平生不蓄家产,开军市的租金何历来的赏赐、战利品,自己一毫不取,统统给予士卒,军中五日一杀牛,七日便备好寒衣,士卒都乐于效死。魏尚大大小小与敌数十战,百战百胜,陛下从来没有赏过,更没有加给魏尚侯爵。去年龙城大捷,只因为首虏少了六个,陛下就发怒,将他废为庶人。陛下,您法太明、赏太轻、罚太重,这岂是用人之道?所以老臣认为,陛下就是有廉颇、李牧,也不能用!”
        “孝文皇帝这才幡然省悟,即日复我为云中太守。可是呵,我经此一事,意志消沉,再也不复往日的豪气。”
        魏尚说到这里,意兴阑珊,端起酒碗,将碗中的冷酒喝得一滴不剩。
        后门吱哑地响了一声,三人同时抬头看去,只见那跛脚的大汉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醉醺醺地技到炉边坐下。他的身后,一阵夹着雪花的北风沿门吹入,令在火炉边久坐的平阳公主觉得寒意刺骨。
        “条侯周亚夫何雁门太守郅都,都入狱而死。”魏尚皱纹丛生的老眼里流下泪来。“我这个兄弟周舍,在前元十四年的大战中,沦落在北疆。他做梦都想回到中原,然而,因为朝廷误以为他战死漠北,将他的妻儿荫封,周舍如果再回到家乡,只能给家人带来噩运——以大将之身,降敌成为胡俘,九族都要灭门!所以他只能毁去面容,在长安西郊种菜为生。与他日夜相伴的,只有我,还有他来自匈奴的目不识丁的妻子木晴丝,但木晴丝因为患了重病,无钱延医,早已于多年前就亡故了。而周舍从前的少年妻子,却承袭着由他带来的富贵荣华,又重新嫁了英俊少年。”
        平阳公主怔怔地听到这里,忽然发现,卫青的腮边竟流了两行清泪,这个冷面冷心的少年,竟然会为那些边将的命运落泪?
        平阳公主惊愕不已,悄悄在袖子下拍了拍卫青的手背。
        “条侯周亚夫,听说后来是在狱中饿死的,他又犯了什么罪过?”卫青忽然问道。
        “你去问她。”魏尚冷冷地向平阳公主一指,便不再言语。
        平阳公主大觉难堪,大汉丞相周亚夫之死,与她的父皇,她的母亲王皇后以及王家的外戚,渊源颇深,如果认真追究起来,连平阳公主都有一份责任。
        卫青冷冷地向她看来:“是你父皇杀了他?”
        “对!”平阳公主被他话语里的敌意激怒了,“周亚夫不过是个小小的丞相、小小的条侯,他凭什么三番五次干涉宫中的内政?他想死保太子荣,保得住吗?太子荣优柔懦弱,毫无才干,有什么资格即位为大汉天子?我母后的哥哥王信,乃是朝廷最贵重的外戚,凭什么不能封侯?再说,封不封侯,乃是天子一言而决的事情,周亚夫不过一个下臣,他总是固执己见,违拗圣意,咆哮天子庙堂,还有一点人臣的礼数吗?”
        卫青的脸色越发惨白,眼睛里却象要冒出火来:“条侯曾经击退过匈奴大军,曾经为皇上平定过吴楚之乱,这些功劳皇上统统都忘记了吗?”
        “有功则赏,有罪则罚,这是朝廷的治下之道!”平阳公主毫不退让,“难道所有立过一点功的奴才,都能恃功自傲,凌驾于主子之上么?周亚夫击退匈奴,所以才能以次子的身份继位为条侯,他平定吴楚,所以才会被封为大汉丞相。这些隆恩厚宠,贵极人臣,他却不知收敛退让,所以会落得那么个下场!”
        魏尚痛苦地闭住了眼睛。
        他仿佛到此刻才彻底理解了自己的命运,再强壮,再悍勇,再机智,再有韬略,再百战百胜,自己也不过是汉皇手中的一个工具,能用则用,无用则弃,毫无怜悯之意。天下之大,才士源源不绝,谁又会惋惜一个边将的沉浮?
        当年枉自将心机智慧都用在了杀敌制胜、守边练兵上,还不如多学些进退之策,才能保住自己的爵禄和前程。
        现在一切是迟了。
        四兄弟中,官高位尊的周亚夫,在几次忤逆景帝的意思后,又得罪了王皇后等人,景帝心下厌恶他,几次故意当众冷落周亚夫,隐隐有废去丞相的意思。
        恰在当时,周亚夫的儿子买了五百套兵器盔甲,价格杀得极低,卖家心中不忿,上告至朝廷,说周亚夫要谋反。
        景帝不问青红皂白,命人前去收捕周亚夫。
        周亚夫当时便要横剑自尽,被他的夫人哭着拦了下来,终于被捕入长安大狱。
        在狱中,廷尉审讯时强加给他罪名:“周亚夫,你买了这么多兵甲,是想要谋反吗?”
        周亚夫气愤地回答:“这是我准备日后陪葬用的,周亚夫已经六十多岁了,还能带兵谋反么?”
        廷尉却冷笑着奚落他:“买五百套兵甲做葬器,丞相是想在地下谋反!”
        周亚夫气得口中吐血,脸色发白,任廷尉怎么问,他再不肯回答一个字。他不饮不食,五天后,一代名将终于饿死狱中。
        想到这里,魏尚看着平阳公主的眼睛不禁变得十分怨毒:“好,周亚夫是得罪了王家的外戚,才落得这么个下场,那郅都呢?郅都为人廉明公正,不畏强横,为什么也被皇上杀了?”
        平阳公主碰见老者那苍凉而痛楚的目光,不禁心下一紧,叹道:“魏太守,你做官几十年,还是这么糊涂。郅都之死,坏就坏在他那‘不畏强横’上。我问你,郅都的外号叫什么?”
        魏尚不答。
        郅都做中尉时,是京中有名的酷吏,不管什么王公大臣,犯了大小过失,只要碰在他手里,都会被治以重刑,所以宗室和列侯见了他都远远回避,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做‘苍鹰’,说郅都六亲不认,十分嗜血。
        废太子刘荣,就是在外府建房子时侵占了太庙的地,被下狱,治案的人就是郅都。废太子因为身世凄惨,十分害怕狱官,遂向郅都索要纸笔,打算写信给景帝申辩,郅都却断然拒绝了他的要求,说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谁来说情都不行。”
        当朝窦太后的兄弟、旧太子太傅窦婴,与废太子交好,命人送了纸笔进去。废太子给景帝写完信后,便在狱中自缢而死。
        窦太后知道后流泪不已,她觉得郅都过于严苛无情,命景帝将郅都废为庶人。
        数年后,朝中再次起用郅都为雁门太守,当时四兄弟死的死、藏的藏,只剩下“苍鹰”郅都一个人独力支撑着边关的防备,令景帝意外的是,郅都一到边关,匈奴人便闻风远避二百里,一直到郅都被杀后,匈奴骑兵才敢再次犯边。
        匈奴因为无法对付郅都,命人进入长安城,散步流言,说郅都私自与匈奴开军市,买卖兵甲,横行不法等等事情。
        景帝震怒,派人将郅都捕入狱中,谁知后来一查,这些流言都是假的,景帝便打算将郅都官复原职,岂料窦太后却没有忘记旧恨,她怂恿道:“放虎容易纵虎难,放了郅都,他反而会含怨,不如将错就错杀了他!”
        景帝有些为难了:“郅都是个忠臣。”
        窦太后连连冷笑,拍案而起:“废太子就不是忠臣了?荣儿死得好可怜!”
        一言勾起旧恨,景帝第二日便将郅都斩首。
        此刻,除了醉醺醺地睡在炉边的周舍,其他三个人都沉浸在往事之中,呼吸沉重,思绪如潮。
        十年前的旧事,早已尘封雾闭,除了当事者,再没有人会为之叹息或哀伤,甚至没有人会再想起来。平阳公主打量着发髻如雪的魏尚,依稀还能看出一些当年的悍勇之气,但他眉宇中更多的,是落寞,是孤独,是凄凉,是黯然神伤。而睡在炉边的周舍,浑然是个种菜人的鄙俗模样,他当年的凛凛威风,现在哪里还剩下了半分?
        一代英雄就这样沦落了,死去的不是他们的人,而是他们的气宇和风骨。
        外面,天色已渐渐发暗,北风呼啸,大雪落得满山满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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