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筱瑞整理:《秋兴八首》其八赏析与八首总结
(2008-11-30 00:2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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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品诗论词 |
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阁峰阴入渼陂。
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
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
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
这首诗是故国思之四。前三首所思皆属朝廷之事,这首是个人游赏,故放在最后收场。杜甫这首诗追忆自己当年在长安期间和岑参兄弟游赏渼陂之乐。首联记述山川之胜,颔联描绘物产之美,颈联忆写游观之盛,尾联抒发思念之怀。
“昆吾御宿自逶迤”写了通往渼陂的纡长道路。自长安往游渼陂,必须经过昆吾御宿二地,一路行来,道路弯曲绵延,风光旖旎,美不胜收。一个“自”字更显出了作者怡然自得的心态。
“紫阁峰阴入渼陂”写自长安到渼陂之后,首先看到了紫阁峰。紫阁峰在渼陂的南面,《通志》曰:“旭日射之,灿然而紫;其形上耸,若楼阁然。”紫阁峰高耸峻秀的身影,倒影进澄澈如镜的渼陂之中,湖光山色,相映成趣。首联写了去渼陂的途径和沿途景色。虽然连用四个地名,但读起来并不显痕迹,而山川形胜之美,却在言外。
“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由山川之美写到物产之富。此二句是颇受争议的名句。这两句最平常的说法是“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这样就成了一般的叙述句,重点在叙述鹦鹉与凤凰的动作,显得非常浅显直白,而且让人感觉实有其事。这首诗的前三联是作者对渼陂之游的回忆,分别记述山川之胜、物产之美与游观之盛,所以此联描写的重点乃是“香稻”与“碧梧”,故应放在句首醒目之处,以起到强调的作用。这样,正常的语序就应该是“香稻鹦鹉啄余粒,碧梧凤凰栖老枝”顾宸说:“香稻乃鹦鹉啄余之粒,碧梧乃凤凰栖老之枝,盖举鹦鹉凤凰以形容二物之美,非实事也。”“鹦鹉啄余”与“凤凰栖老”是虚的,意在说明香稻、碧梧的非同寻常。极写香稻之丰和碧梧之美。用语言来阐释就是:香稻之多,是多得连鹦鹉也吃不了的香稻;碧梧之美,是美得连凤凰都栖而不愿飞走的碧梧。可是,“香稻鹦鹉啄余粒,碧梧凤凰栖老枝”的音步是仄-仄-平-仄,平-平-仄-平,就成为两仄音步和两平音步连用,不合格律。故需将各句第三四字与五六字互换位置,使主谓语颠倒,成为“啄余鹦鹉”、“栖老凤凰”,此是为合律而倒装,其句法不得不然也。杜甫的这种安排除了要突出重点,侧重描写外,还具有顿挫跌宕、振起文势的作用。虽然“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与杜甫原句“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平仄规律都表现为相同的“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完全合乎律诗的规律,但前者给人以平铺直叙、淡而无奇之感,不如原句之刚健有力、富有气势,具有振起全篇、唤醒读者的艺术效果。杜诗原句可避免平板、浅露之弊,具有突兀奇警、绮错有致的审美价值。这也是杜诗沉郁顿挫风格的体现之一。
“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上一联是喜物产之丰美,此联则是乐人事之和融。春到渼陂,芳郊绿遍,桃红柳绿,莺歌燕舞,到处是一派烂漫的春光。而在这幅春光融融的背景上,出现了一幅佳人拾翠的美丽画面。“拾翠”原指捡拾翠鸟的羽毛,曹植《洛神赋》云:“或采明珠,或拾翠羽”,后来“拾翠”引申为采拾花草。“相问”一说是互相问候,一说是互赠礼物。“仙侣同舟晚更移”写了诗人与岑氏兄弟游赏时的豪情逸兴。“仙侣同舟”用东汉郭泰之典。《后汉书·郭泰传》说郭泰博学多识,河南尹李膺极为推重,相与为友,名震京师。郭泰后归乡里,衣冠诸儒送至河上,车辆至数千,李膺唯与郭泰“同舟而济,众宾望之,以为神仙焉”。这里则用来形容诗人与岑氏兄弟乘舟泛游时的风度潇洒,神情飘逸,以及彼此间的深情厚谊。杜甫的《渼陂行》叙述,那次同舟泛游,景色极美,天高云净,风平浪静,凫惊鹥飞,棹讴齐发,仿佛置身于神仙境界,“仙侣同舟”就是对这种情景的生动概括。景色既如此幽美,游兴又如此浓厚,所以天色将晚,仍然乐而往返,移舟更游。诗中写道:“船舷瞑戛云际寺,水面月出蓝田关”,此即为“晚更移”。
以上三联追述了当年畅游渼陂的欢乐时光,最后一联则是抒发无限感慨。“彩笔昔曾干气象”,“彩笔”是五采之笔,此处用了江淹的典故。《南史·江淹传》说:“江淹尝宿冶亭,梦郭璞谓己曰:‘吾有采笔在卿处多年,可以见还。’乃探怀中,得五采笔以还授之。嗣后有诗绝无美句,时人谓之才尽。”诗人用江淹得郭璞采笔之典来形容自己当年诗篇的非凡文采。钱笺:“公诗云:‘气冲星象表,词感帝王尊。’所谓彩笔昔游干气象也。”“干”是动的意思,“气象”指天子唐玄宗。据史载:天宝十年,杜甫献《三大礼赋》,受到玄宗的赞赏,命侍制集贤院。“彩笔昔曾干气象”指的便是此事。这一句,写得意气飞动,充满不可抑止的自豪感。无奈诗势至此一转,“白头吟望苦低垂”。“白头”是诗人自指。“苦低垂”是苦苦的只管低垂着,一味的低垂着。作者缅怀故国,感慨万千,内心悲苦,终于使白头低垂,不愿在翘首眺望了。昔时才情横溢,词感帝尊,声名如此辉赫;今日白首漂泊,身滞山城,处境如此艰难。两相对照,有力地表达了诗人胸中翻腾起伏的忧思和愤郁不平的心情。陈廷敬说:“笔干‘气象’,昔何其壮!头白‘低垂’,今何其惫!诗至此,声泪俱尽,故遂终焉。”句中的“吟”字,指吟诗,即吟成这八首《秋兴》。“望”字,与第二首“每依北斗望京华”一句遥相呼应。但“望京华”之“望”较实,“吟望”之“望”较虚,第五首到第八首昔日大唐盛世的景象和今日大唐衰败之景象以及眼前夔府的景象都在望中。这首诗可谓八首诗之总结。作者如一个丢了最宝贵的东西的人,心情恍惚,总想象着并没有丢,不停回忆,可最终发现真的丢了,却又心有不甘。
总览全诗,在前六句中,诗人对往事的追忆是喜悦美好而又富有豪情的,诗人用了辉煌华美的语言,如“香稻”句与“佳人拾翠”、“仙侣同舟”等。在作者的《秋兴》组诗中,却出现了这样的明媚春光。“彩笔昔曾干气象”更给人一种豪迈之感,此句承上,再极力一扬,有“鸢飞戾天”之势。至此,读者或许以为此诗是与其它沉郁风格不同的一首诗了。可是最后一句跌回现实的“白头吟望苦低垂”使人感到了更深的凄凉。飞得越高,便跌得越重。不管是畅游渼陂的欢娱,还是“曾干气象”的昔日,都是一去不复返的。当日越辉煌,今时越凄凉。像此诗的先扬后抑与从长安到现实之间的循环往复在《秋兴》八首中都多有所见。袁行霈、罗宗强所编《中国文学史》中说:“沉郁,是感情的悲慨壮大深厚;顿挫,是感情表达的波浪起伏、反复低回。”可见,此诗很好地体现了沉郁顿挫的风格。
此外,作者善于把那种错综复杂的情感在律诗这个有约制的格律形式里完美地表现出来,这和他同时代的诗人比较起来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杜甫对律诗的把握即为娴熟,又对其有创造性的发展。除前文已分析的“香稻”句以外,在这首诗中,诗人突破了“起承转合”即在第五、六句这一联用转笔的格套,直到末句“白头吟望苦低垂”才用转笔作结。他能周转驰骤于格律之中而不为格律形式所拘限,表现了七律创作的高度成就。
八首诗从空间上讲明确分为两部分:夔府、长安;从时间上讲分为两阶段:今、昔。前者是眼下诗人写诗时期,后者是大唐帝国全盛时期。过去的繁荣昌盛以长安为背景,眼下衰败与夔府联系在一起。因此这首诗从结构上形成了空间上的远近对比与时间上的今昔对比。无论空间上还是时间上的对比都是多重的。空间的分割、时间的转换,既有诗人真实的处境,又造成了诗人不同的心理感受。
这一组诗都体现了个人与国家风雨同舟,或者说家国一体、国身通一的儒家思想。从诗歌意象上讲,反复出现的“舟”、“船”的意象,都是表现家国一体、国身通一的具体手段。
组诗表达了一种悲剧性的体验,最终以“苦低垂”作结,中间也以不同的字和词来体现,如“落日”、“悲笳”、“边愁”、“功名薄”、“心事违”等。
诗中的多重对比靠双向结构实现。每一首几乎都同时提到夔府和长安,情感表达在这两个地点流动,长安也同时包括了今日的和昔时的。这在客观上拓展了诗歌的表现容量。
诗人对时间特别关注,这实际上是对生命的关注。在时间的流逝中诗人感受到一种焦虑,这种焦虑与国家的兴衰、个人的生死有关。“秋”是夔府之秋,也是长安之秋、天下之秋。诗人借自然之秋表现了个人生命之秋与国家命运之秋。后二者即“兴”。
组诗还表现了一种悲剧体验与盛唐文化的终结。自宋玉《九辨》始,秋与悲就紧密结合在了一起。杜甫在传统的悲秋模式里注入了新的内容——盛唐文化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