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电视台,《天天体育》300平米演播室外的导播间里,马布里默不作声,静静地呆着。时日长久,朝夕相处,他和北京台体育频道的记者们都成了朋友,彼此熟悉。这一天,从马布里进入北京台,他们就感觉到了马布里不太一样。
往日里,他是个爱说笑,爱逗乐的人,看到不明白的,问题也多,可今天,他眼神里总是安安静静的,说话语气也安安静静的,自从走进导播间里,就一声不吭地坐着,对着面前一片红红绿绿的按钮发呆。大伙儿知道,他情绪不好,可又没人知道怎么做能让气氛好起来。马布里就这么呆呆地注视着面前的几块屏幕,任赛季就这么从眼前划过。导播间忙碌地准备着赛季末的特别节目,需要播出的小片,还在最后的准备中。这些片子,这些熟悉的他本就置身其中的场景,把他就这么拉回了刚刚结束的2012-2013赛季。
导播间的灯光昏昏暗暗的,这昏暗中,马布里的眼睛突然亮了,再接着,两行泪水瞬间从眼眶中滚出⋯⋯他没动,没擦,也许是不想让身边的人发现,也许是想就用这种方式把情绪发泄出来。是眼前这一个个场景,一张张面孔勾出了他的泪水。
屏幕上,是北京台体育频道在赛季开始之前拍摄的宣传片,主题是微笑,用高速摄像机记录着北京队球员每一个人特殊的微笑方式,这镜头让人的表情如同鲜花绽放一般缓慢,把肌肤每一个纹理的变化呈现眼前。就这样,每一个队友微笑的样子轮番地钻进马布里的视线,那是赛季开始前拍的,那微笑里充满了温暖和希望,那时候他们信誓旦旦地要成功卫冕,于是微笑里还有自信。
再往后,镜头一转,是球队围在一起,手臂相抵,高呼“北京”,这是他们即将登上球场的样子。镜头突然亮起来,是五棵松了,那里的比赛仿佛盛宴,那意味着季后赛开始了。最后镜头里是一抹蓝色,那是那个中午北京南站的样子,身穿蓝色球衣的球迷,举着蓝色的横幅,横幅上写着“赢就一起狂,输就一起抗”,这是球迷的心声,心声旁边是无数个签名,是前来接从山东铩羽而归北京队球迷的名字。他们撕心裂肺地喊声,把北京队心里的不甘和不舍喊了出来。镜头是神奇的,瞬间变化的镜头可以在短短地时间里讲述一个赛季的故事,画面是充满力量的,能把你来不及总结的,藏在记忆深处的那些点滴情绪汇聚起来⋯⋯
这一幕幕在马布里的泪眼前流过。他终于用手捂住眼睛了。身边众人看到了他的泪水,一声叹息,想劝,也不知道怎么劝,劝了,也没什么效果。他们不想让马布里再看了。可马布里擦擦眼睛,继续盯着屏幕。是好是坏,都是北京队,都是马布里职业生涯的又一年,他不舍得。
在看到这一幕幕之前,他一直不知道该如何把情绪调整过来,心中的不舍,不甘,好像没什么好办法能够发泄出来。从山东到北京,回到北京的这两天,他想过各种方法,和朋友吃饭,和朋友小酌,在公寓里独处,似乎都不能把情绪宣泄出去。一时间,生活好像停顿在这个结点上,迈不过去了。他的训练师周二离开北京,问他准备定什么时候的机票,他摇摇头:“不知道,我还没准备好离开。”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虽然球队已经不训练了,对于他来说,这个赛季已经正式结束,可他总觉得没有。最后一场比赛的比赛服还扔在洗衣机旁边,没有洗,马布里说:“我总觉得还要去训练,去球场,去健身房,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可现实里,我知道休息的时候开始了⋯⋯”现实与情绪的巨大落差就这么拧上了。
也许因为泪水,马布里终于有所释放。也许终于有所释放,面对镜头他终于愿意多说几句了。从赛季结束后,他接受了一些采访,可都是只言片语,他没什么表达的欲望,接受采访对他来说仅是完成了工作。这一次,他终于愿意开口了:
“我是需要承担输球责任的那个人,去年我们夺冠了,所有人都夸赞我,说我是城市英雄,他们说这是球队领袖应得的。那这一次我们没能赢,我也应该是承担责任,承受批评的那个人。对于我和我们这支球队来说,这可能是最有挑战性的一个赛季了,可当你面对这样的挑战时,你并不知道如何去应对,因为这是全新的经历,赢下一个总冠军,然后试着去守住这个总冠军。我和我们的队友们准备了很多,可因为我们是总冠军,我们面对的每一个对手,都不再是普普通通的对手,每一支球队在和我们比赛时,都试图把最后的状态打出来,于是常规赛也不再是常规赛,每一场比赛的强度都很大。而对于我们来说,我们让自己在总冠军的位置上待得太舒服了,而并不是勇猛地反击,去饥渴地守住这个总冠军。我相信,我们会从这一个赛季的经历中成长的,又是一个赛季的结束,这一年的结束去上个赛季完全不同,情绪完全不同,这种情绪是很深的痛,尤其在看到会有另外一支球队,最终获得总冠军,并举起总冠军奖杯时,那种痛会更痛,更让人警醒和努力。现在,在我的感觉里,好像赛季还没结束。可能事实就是这样,这个赛季是结束了,可我们的旅程还没有结束。这一年的经历会让我们成长,当我们去考虑更长远的目标是,就会意识到,也许我们需要这样的一个赛季,需要这样的痛苦。这是我们最终达成目标的重要一步,来到北京,我想做的不仅仅是赢下一个总冠军,两个总冠军,我们想建立一个王朝,想改变这里的篮球文化,想让更年轻的一代人能更好的学习这项比赛,更清楚地知道这里的篮球文化是不同的,在这里,你需要不停地努力,哪怕赛季已经结束了,还是要继续努力,因为我们的目标不仅仅是一个赛季,也许你的身体此时此刻需要休息,可你的脑子,你的思路要继续为新的挑战准备。这赛季我们没赢,我来承担责任,就像在比赛里,总得有人站出来投那最关键的一球,当情况变得艰难时,总得有人走出来站在最面前顶着。我会为新的赛季准备好,因为我觉得我们的赛季不该就这么结束⋯⋯”
说了很多话,马布里累了,可也好像终于把闷在心里的东西释放出来,终于觉得能轻松一些。回到公寓,坐在房间里,默默回忆起这个赛季。人可能都需要这样的独处时间,在这些时间里,跟自己对话。他说:“我和我的队友们都需要问自己,我们有没有把自己的全部留在球场上,我们有没有遗憾,我们还能不能做得更好,把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找到,新的赛季里,我们会进步了。”
就这么,在他北京的家里,一场场的比赛的一幕又一幕,呼啸而过。
他记得赛季的第一场比赛,CBA新赛季的揭幕战,北京队领取总冠军戒指的日子。队长陈磊摸着光灿灿的大戒指直咂嘴:这我得好好存着啊。马布里也拿着看半天,有朋友跟他要,想借着戴两天玩玩。他斩钉截铁:“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等我儿子圣诞节来看我,这就是我给他的礼物,这是我人生中第一个总冠军戒指,它会一直跟着我,哪儿也不能去。”
在马布里心里,这枚总冠军戒指是对过去一个赛季努力的最好总结,也是个句号。从拿到戒指的那一刻起,去年的总冠军就翻篇,不再提了,这枚将被他们每一个人珍藏在家里的戒指将成为他们新赛季更加努力的另一份动力。
那场比赛,北京队打得极其出色。马布里出手8次,命中7球,拿下16分,助攻8次,在他的带领下,北京多点开花,一直压制了对手上海。获胜之后,马布里觉得这就应该是北京队这赛季所有比赛获胜的方式,有很多人站出来给这支球队带来贡献,更出色的团队产生更强大的力量。他知道,更强大的力量才可能带来总冠军。
这是他心里唯一的目标。从揭幕战起,他就保持着从前一个赛季起就养成的习惯,比赛开始之前,站在球场的边线附近,独自一人,运球。这时候,他谁也不理,却总还嘴里念念有词。第一场比赛之后,就有人问他在念叨什么,他笑了笑,回答:赛季结束之后再告诉你。其实伴随着每一次皮球敲击地面的节奏,马布里念叨的都是同一个词:冠军。
他很欣慰,去年被人视作黑马的北京队,在新的赛季里成了公认的强队,因为每一支球队在面对北京时,都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常规赛打起来,总好像季后赛一样,而他的球队,在赛季之初做得还不错。他们会输球,可每一次输球之后,这支球队都会反弹。在面对重要对手时,这球队总能绷得住,赢得下。常规赛第一轮的关键是客胜广东。
看着获胜之后,球队的庆祝方式,马布里满意了:“上个赛季常规赛里,我们也在客场击败了广东,那时候我的队友们从替补席上冲到球场上庆祝,可那一场,我们每一个人迅速走回更衣室,我们把快乐留在我们心里。我们很高兴,可也清楚这只是一场常规赛。就像一场拳击赛一样,广东是非常强大的一支球队,有很多国家队球员,有两名非常出色的外援,今年易建联也回来了,这又是他们的主场,他们会不停出拳,试图从比赛一开始就击溃我们。可我们做到了我们曾经做到过的事情,一直和广东对抗着,他们有他们的强点,我们也有我们的优势,虽然我们在比赛一开始陷入了犯规麻烦,可每一个被换上场的队友,都做到了他们应该做的,都给球队带来帮助,这场比赛让我再一次感觉到我们的成长。”
到了下半程,球队开始出现伤病,困难多了起来,最困难的是从天津起的三连败。尤其在大比分输给山东,最多时输44分让马布里觉得吃惊,他没想到自己的球队会崩溃,一支强队是不应该崩溃的,他试图让队友们想起上个赛季总冠军的感觉,找回曾经的渴望。他写了很长一段话,让朋友翻译好,北京队球员的微信群聊里,微信是这样写的:我的兄弟们,请和我一起保持一个积极的心态,相信自己的技术,相信自己的能力,我们要清楚记得我们正在为一个目标努力,这个目标的实现需要我们的信念,需要我们付之行动。我们的目标很明确,因为我们只有一个目标,唯一一个目标,那就是冠军。不要忘记你高高举起总冠军奖杯那一瞬间的感觉,如果我们想再次做到,就必须付出更多的努力。这更多的努力,更多的责任感,不仅仅是为我们自己,也为北京。让夺冠的感觉指引我们克服前进路上一个又一个的障碍。无所畏惧。你们得清楚,你们注定伟大,因为伟大就在每一个人的心里。我们是一个整体,我们要团结在一起,不要让任何人打破我们筑起的锁链⋯⋯
就这样球队再一次团结在一起,再一次显示了他们可以击败任何一个对手。紧接着,广东又出现了,北京再一次在主场击败广东,实现赛季双杀。这一战后,北京的自信和斗志不仅在球队中继续提升,还扩散到了球队之外,也终于在很多心怀质疑的球迷重新相信,北京队依旧是最终总冠军的有力争夺者。马布里也是这么想的,他说:“我的目标从没变过,一直就是总冠军。”
如此坚定,才会如此失望。与山东的系列赛里,马布里一直最坚定的领跑者。就连训练时,他也可以地要冲在众人身前,他希望自己能够成为榜样,当自己往前无所顾忌冲刺的时候,队友们能够紧紧跟上。可这样的事情并未发生,首战在五棵松,他们就输了。第二场,他们调整策略,收到效果,却未能赢球,球队斗志似乎有些动摇,可马布里依旧坚信,北京最终能获胜,他用各种方式激励着队友们,他说:历史是用来书写的,去年我们书写过历史,今年会写出新的。他说:只有你先相信,才可能做成。他说:我们会连赢三场的,我好像能够感觉到赢下第三场的感觉了。
和山东第三战之前的大巴车上,马布里掏出手机,玩起了游戏,他说儿子也在玩这游戏:有一天,我创造了一个新的得分记录,我居然得到了五万分,我就打电话问儿子,问他有没有玩儿过这个游戏,他告诉他当然有了,我炫耀地告诉他,我得了五万分。他告诉我,五五分根本不算什么,他的ipad,itouch,上都已经把得分超过了五十万分,而且他还有朋友得比这更多的分。马布里把自己都说乐了:我得好好练练,回去跟儿子决斗,我可不想在他这么小的时候就开始输给他。
有人问他,是不是想家,想儿子了,他回答:“想,可我知道,距离见到他还得有一段时间,我们还得拿总冠军呢。”
可与山东第三场,北京不仅输了,而且输得很难看,他们仿佛瞬间丧失了斗志,无论马布里怎么拼,怎么冲都毫无办法,一个人绝不可能击败一支球队。
输完第三场,马布里在北京的第二个赛季也就结束了。接下来的这几天,他有足够的时间,却再也没碰过游戏,至少对他来说,这不是发泄的方式,他心里有太多情绪,赛季结束的太早,他有太多时间去慢慢平复。
他说:“我知道接下来的这个夏天,我会很多次这么坐着,这么回忆这个赛季,去年夏天,我付出了很多努力,才能从脚趾手术之后这么好地康复。那时候我以为我已经很努力了,现在我知道,我还可以做的更好,我还可以更好地领导这支球队,从现在开始,我非常期待新赛季的开始。”
把所有这些事想了一圈后,马布里心里终于稍稍踏实了些。
他把手机的桌面和屏保都换成了总冠军宝鼎的照片,他说现在他的感觉是,好像有人溜进家里,把属于他的东西偷走了:“把这宝鼎拿回来,这就是接下来我想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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