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父亲写一弯一弯的诗

段奇清

父亲是一位农民，可在我心中，他就是一位诗人。父亲以大地为诗箋，拽扯下日头、星月为笔，饱醮着霜雪雨露，书写出金灿灿、沉甸甸的一弯一弯的诗……

那是在我念完了一些年的书，回到父亲身边后，才发现父亲是一位诗人的。在此前，我只是认为父亲每日就是脸朝黄土背朝天，弯腰驼背地辛苦恣睢地劳作着。

腰弯得像小草被大风压制着那样，只能与土地近距离地作对视状。对此，我一度是忌惮害怕的。那时，我的梦想是手握轻盈的笔管，在风不吹，雨不淋，晒不着黄花日头的屋子里耸脊梁书写不一样的诗文。

我也知道，必须接地气，深入生活，走进自然，在纸上所写的诗文才能有庄稼花草的颜色，才能有太阳霜雪的五彩斑斓。并且明白，春天是发现生命，是绽放生活的日子。因为父亲一到春天，他的腰板就开始弯下了，弯成一个生命与生活的弧度。

那是一场雨后，父亲告诉我，整整一冬曾是灰色的杨柳枝条上冒出了生命的绿色。于是，我坐在书桌前透过窗户向外看，杨柳的枝头上已钻出细小的、且是密匝匝的叶片；再远望，便想起了李叔同的诗文：“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见我支楞着脑袋出神，父亲说，乡下人自个儿就是自然和春光的一分子！说这话时，父亲的腰深深弯着，正往院子里一口大水缸里倒稻种，他是在浸种，水光映着日光，院子中便升腾起如稻种般金色的希望了，而且那希望渐渐融进浩渺潋滟的春色之中……

长长的春光中，父亲每天都弯着腰，或用泛亮的铁锹攫出涌动着盈盈期盼的新水渠，或以闪光的犁铧划开新一年的期翼的处女地……

看着每天皆沐浴在春光中的父亲，一次我蓦然想到：父亲弯着的腰身是抒情而跳动的诗——那是一篇扬鞭晨耕诗，是一首春种春植的诗……

是的，父亲弯着腰身，书写出了一年中第一篇熟稔的一弯一弯的诗，这首诗是在五月脱稿的。从父亲的长时间弯着腰，很少直腰的情状中，我意识到透着麦香的这首诗是一首“抢诗”。

“麦熟一晌”，只个把时辰，麦子就低下头来。虽说在火辣辣的日头下挥汗如雨，父亲心中却是踏实快乐的。汗水要是被雨水替代，田野里那趋之若云的雀子，那在云雀的歌声中唱起的朗朗的劳动号子声，以及树上的蝉鸣声，场上的梿枷声，或者打麦机器声，就会是一塌糊涂了。故此，五月的这首麦香诗是一首“抢诗”，是父亲的“急就章”。

夏日五月，父亲急就的这首一弯一弯的诗，是火热的，也是比较简练的。而父亲在秋天书写出另一首一弯一弯的诗，就颇有些份量了。因为父亲曾经在晶亮亮的田水中，一边弯着腰唱着秧歌，一边打秧把，一个秧把就是一阵希翼的风。他又一边弯着腰身唱着秧歌，一边退着织秧网，一张秧网就是一片绿色的希望。而秋天的这首一弯一弯的诗，就是对他先前弯腰的诠释和注脚。

是的，父亲洒在泥土与田水中的汗珠，在阳光雨露之手的溺爱和皲染下，终于团揉成一颗颗金粒，金粒又连成一串串。这一刻，我便以为父亲成了稻子！可不，父亲的腰更弯了，不，不是父亲的腰弯，是在稻杆的枝头，父亲已坠成香喷喷、沉甸甸的一弯一弯的诗句。

父亲是一位诗人，他种了几十年的地，就书写了几十年的诗。父亲是一位诗人，不，他本身就是一首诗。如今，父亲化入他写诗的土地已经多年了，但他这首诗，就如同陈年老酿，时间越久，越是隽永香郁。由于父亲这首诗，也让我的诗文有几分泥土的芳香，呈现出一弯一弯的影……

发表于《知识窗》2019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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