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为首的那个老丈来找阿佬。他对阿佬说,阿佬,你就给我点面子,别跟倪玉计较了,她这人是有点偏执,认死理,你就别跟他一般见识。昨天你走后,我们大家都批评了她。两个孩子的户口就留在程厝围村,但她还是坚持要把她的户口迁回镇居委。夫妻一场,两个孩子都这么大了,离婚的话就不要再说了。你就迁就她这一次吧。

她这个人一贯来都这样,哪里只这一次?唉!我这辈子都毁在她手里了,恐怕再没什么指望了!

你也说傻话了,你看看,现在谁比得上你们?你教书,她做生意,收入可观,楼房也有了,孩子又一男一女,多合想!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知道有多少人在羡慕你们?

羡慕?你们哪里知道我心中有多苦啊?

家和万事兴,你是教书的人,就忍让她吧!

看起来只好把我的户口迁进去,把她的换出来了。

对,就这样吧。倪玉究竟为什么那么恨程厝围村,那么恨程厝围村人?

我们从海南回来不到半年,我父亲病逝。父亲出殡那天,她穿着拖鞋,按乡俗,孝子孝妇都要赤脚,当时她刚好生女儿未满月,人较虚弱,又因长期穿鞋,赤脚自然走路艰难。在寨前哭棺时,围观的人都指着她的鞋议论纷纷。我四婶听到后,就走近去强行脱下她的鞋;她不脱,用脚踢开四婶的手,四婶当着众人,强行抢下她的拖鞋。两人从此翻脸不说话,她也把四婶恨入骨髓。因为这件事,村人议论纷纷,都说她的不是,她也就恨死了程厝围村人了。她这个人就是认死理,认为我父亲活着时,她能尽孝就是孝了,但她不懂要遵循乡风民俗,要讲究一些必要的形式,犯了乡俗,也就犯了众怒。过后她又不反省自己,继续固执己见。

倪玉出生于一个大村的高门望族,村子大,宗族强;她父亲又是队长,村人本就不敢小觑她,她出嫁前又在大队当妇女干部,管计育,又兼民兵副营长,因此所到之处都受人礼遇,尊敬。她向来只有说人的权利,没有被人说的先例。但她不懂在家做姑娘和嫁出当媳妇不同。出嫁了,又换了环境,谁买她的帐?她的心态没有调整好,自然要碰壁,她这人又特别重虚荣,所以往往经受不起一点挫折和打击。甚至还把这一切归咎于阿佬,说阿佬没本事,被人欺负。

老丈见事情已有一个着落,又去找倪玉劝诫了几句,就告辞走了。

阿佬被老丈问起往事,触动心中的隐痛,又陷入追思默想之中……

倪玉其人,确实是一个相当复杂的人。

她本性正直善良，为人热情好客，常常以助人为乐；她性格刚硬，嫉恶如仇，但任性而又固执己见；她遇事缺乏心智，毫无主见，临阵又胆小如鼠；她爱慕虚荣，心比天高，但身为下贱，一生(起码在婚后)几乎都在挫折与磨难中度过；她朋友虽然遍天下，却知心几乎无一人；她虽与人为善，但却与父母、兄弟、姐妹、夫妻、儿女总说不到一处，甚至离心离德；她一错而再错，却一辈子都不会吸取教训,以图改变，所以也就不会进步。她相当勤劳，却一辈子几乎挣不下什么钱;她也相当节俭，但她被人骗去、诈去的钱供她一辈子大吃鱼肉也吃不完；她为别人的事可以全力以赴，废寝忘食而不计得失,但家里家外的大小琐事却件件要去烦他的丈夫；她自己一辈子都不想看书看报；所以也反对丈夫看书写作。她平安时喜欢行乐，但一丁点不如意事她就会不顾一切地躺下，让整个家庭瘫痪；她根本没有尽到作为妻子的责任，却希望丈夫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她与丈夫性格不合,感情不睦，却不愿与他离婚，她只是把他作为一块招牌，一件摆设的饰品,达到可以与她的朋友比较，以满足她的虚荣心而已，她毫不顾及丈夫有什么感受。

她固执起来不但听不进任何人的劝说，而且不顾一切后果，甚至六亲不认；她任性而为，却又有勇无智；她虽刚硬却毫无韧性，有如玻璃,透明而一览无遗,但碰上任何比它硬的物体就会即刻粉碎；她为人热情好客，却不辨贤愚忠奸；她经常受骗上当，却一点不会总结经验教训；她不懂相夫,也不懂教子，却时常责怨丈夫，指斥儿女；她活得很累，却总要去做不切实际的事情；女人应有的温柔体贴她缺乏,耐心韧性她没有。她的思维容不下双向的空间,永远是单行道,只有向前,绝不能倒向或转弯。

她就是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如果要用一句话来概括她，她的所做所为,一切的一切都是以其“自我”为中心,顺之则安,逆之则闹。她是文革与她家族在乡村中的特殊地位、具体状况相结合而孕育出来的一个怪胎。一个很难分类,很难归纳的个案。

阿佬因为工作忙,所以没有马上去替换回倪玉的户口。学校、家庭手头有许多工作不能耽搁,要及时处置。阿佬认为,反正已经决定了,早几天慢几天也无所谓,都不会影响什么!

倪玉可不同了,这个事实上无关痛痒的户口,她看得比命脉还重要,天天追问阿佬迁了没有?要不是她有求于阿佬办这件事,以她固有的性格,这次吵闹她起码要半年三个月也不会与阿佬说话。夫妻间这种冷战时间之长短,取决于她有没有事情要通过阿佬,没有的话,一年、二年她也不会理阿佬;有的话,像这一次的户口问题,她一天也等不下去,天天追问。但也只是追问这件事而已,其他的事当然也互不交流,所以情感的隔阂与矛盾客观上都依然存在着。阿佬也是一个有个性,或者说有脾气的人。若以脾气来说,两个人则是半斤对八两,不分彼此。倪玉气不消,阿佬和她搭话,她也不会理他；倪玉气消了,和阿佬搭话,虽然阿佬不至于不搭理她,但心里的疙瘩总是存在的,无法抹平的。

两个个性强的人,其实是不能生活在一起的；生活在一起,只能是永远地互相伤害。

阿佬回首自己走过的生活道路,深深地悟出了这一点。但是,现实是残酷的,也是无情的。他这才知道自己对此确实是无能为力。要离婚,倪玉不但不同意,还要同归于尽；亲朋戚友也会倾巢出动来挽救他和倪玉这种不美满的婚姻——他们只懂得维持表面的婚姻形式就是美满,他们哪里懂得婚姻的内容与质量?

阿佬要摆脱而摆脱不了,要屈服心又不甘。他知道要改变倪玉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以前已经曾经为此而努力过了,但枉费心机。因为改变一个人必须双方都有意识去改变才能见效,一方面是无法做到的。何况阿佬只是外因,倪玉才是内因。而阿佬又不想改变自己,因为他认为他是对的。他不可能放弃正确的,而去追求、拥抱或迁就错误的。再说,目前两个孩子还小,都未成年,还需要教育与抚养。

唉! 阿佬生活得真是太累了,也太苦了!累,阿佬不怕；苦,特别是心中的苦,那才是阿佬所无法承受的!夫妻同床异梦,离心离德!赚钱赚钱,赚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呢?再说,百赚不抵一败啊!

为了调整身心健康,为了疗救心中的创伤,阿佬决定外出旅游,亲近自然,亲近山水,以调整心态,兼圆少年时就想行万里路的心愿。

说干就干,阿佬当机立断。刚好几天前收到一封邀请他前往成都参加一个有关论文获奖的颁奖、研讨兼考察的笔会,正好借此出行。

阿佬紧锣密鼓,抽空到程厝围村把倪玉的户口迁回镇居委会,又把自己在单位的集体户中的户口迁回村里,以堵倪玉成天价聒噪的口；一边把里里外外的要紧事处理,一边着手准备行装。并邀密友剧作家王金兆作为旅伴。

临近会议的日期了,阿佬与王金兆两人启程先到重庆盘桓了几天,等到了预定会议的前一天,才从重庆乘车往成都参加会议。

真正的会议只开了一天,其实也够了,不外是搞一个颁奖仪式,照照像;再请几个人读一读论文,个别教授、领导之类做做报告而己。阿佬想,文章是写出来的,可不是研讨出来的。其余的时间都去考察——也就是旅游,这也是阿佬这次出行的主要目的。会议组织的旅游是九寨沟、黄龙寺。集体活动结束后,阿佬与王金兆两人又游览了成都杜甫草堂、武侯祠；看了乐山大佛、上了峨眉山；归途又回重庆,坐旅游船顺长江而下,观赏了巴山蜀水、长江三峡,船到岳阳后,阿佬与王金兆上岸转乘火车回广州。

名山大川,自然景色暂时抚平了阿佬心中的创伤,使他的精神状态暂时得以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