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吱吱喳喳”的鸟声从招待所后面的玉兰树上传进阿佬的耳膜之中，阿佬揉了揉自己隐隐作痛的胸部，忽忽悠悠从梦里醒转过来，回到这残酷的现实生活之中——这里不是二十年前海边的小渔村，这是故乡的玉港镇；这也不是他的家,这是镇政府的招待所；此刻他的身边没有他的任何亲人，周围的人都视他为不可思议的怪物。

他回味着刚才那个早已被岁月深深掩埋，那个久违了的也已淡忘了的梦。是呀，二十年就这样忽悠一下就过去了,确实如做了一场长长的梦！他从一个傻小子一下子成了鬓早霜的半老头子，一生堂堂正正做人，老来却被人“栽赃嫁祸”，弄得有家难安，有书难教！教了那么多学生，到头来却被某些学生误解，真不知从何说起！阿佬想到这里，不禁悲从中来，眼角淌下了几滴眼泪，他觉得他应该为自己好好哭一哭。什么叫人生的失败？这就叫失败呀！为什么我总在生活的泥沼中艰难地跋涉而难于自拔呢？

程老师，程老师！招待所的门被敲响的同时，阿佬听到了苟校长的声音。

阿佬下床把门打开，苟校长进去见阿佬面色不大好，苟校长就说，程老师，你这是何苦？你这样又不解决问题。你老婆多次叫我来劝你回去，你家中那么忙？学校也离不开你，还是跟我回去吧。

苟校长，学校的情况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我的那些同事是怎么议论的？我的那些学生是换了另一种什么样的眼光来看我的？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我本来也认为树正不怕月影斜，自己问心无愧，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可那几天在学校所经历的遭遇，我才知道我错了！我无法改变人家心中的想法，也没有任何机会与条件去向人解释或澄清；我连发言的资格都被人剥夺了！我忍受不了同事们的冷言冷语，忍受不了他们那种鄙视、讥诮乃至幸灾乐祸的目光。当我踏进教室的时候，一种与以前不同的异样的气氛扑面压迫过来。以前那种庄严、静穆却又尊敬、亲切的气氛消逝了。学生们在下面毫不顾忌地窃窃私议，交头接耳，几十双眼睛就如几十支利箭都对准着我这个靶子，无声地射杀过来。那种感受对我来说，比走上审判台受审还难受！而我却同样不能解释，不能辩白。

我无法忍受下去，如果我真的藏了人家的相机，不能忍受我也得忍受。可我明明没有啊？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韩当不是在公众场合公开诬蔑、毁谤我了吗？而且还非法强逼我交出相机的抵押金了吗？苟校长，你设身处地想一想，我在这种无形的巨大压力之下，我能安心教书吗？能教好书吗？

我上次已和你说清楚了，一个窝藏人家相机的人怎么可以上讲台执教鞭？我实在已没了这种资格，不敢再去误人子弟了。要我回去上课容易，必须先把这件事搞清楚，还我一个清白，我才能回去上课。你如果真的为学校着想，如果真的为学生着想，如果真的关心你的部下，你应帮助我尽快落实这件事；而不是来劝我回去。如果我现在被你一劝就回去，我当初就不会跑出来了。你以为我做这件事是一时冲动、大脑发热吗？你可知道我究竟想干什么吗？

是呀，你究竟想干什么呢？苟校长一脸的迷惘。

你回去把这个问题想明白以后，我的事也就有可能解决了。我劝你还是赶快去找人代课吧,别误了学生们的中考质量,否则,学校的这个鱼池可都要被殃及了。

苟校长见劝说无效也就回去了，他能做的只能向领导汇报。

阿佬洗漱罢去食堂买了点早餐吃，又坚持到镇政府、派出所去转了转，然后再出去买点药回招待所吃。回招待所后,阿佬铺开稿纸，继续写他那份未完稿的起诉书,他必须利用这段时间，写好起诉书并修改、定稿。一旦回去以后，家里的、学校的工作又会铺天盖地压向他的身上，那时恐怕就再也挤不出时间与精力去写了；而要伸冤,这份起诉书是至关重要的。

他把事情的过程交代清楚以后，意犹未尽，接下去继续写道：

这种执法犯法的行为，客观上又在社会上造成极大的影响,引来了一些人对教师队伍的非议，使教育者的整体形象受到人为的扭曲而变形丑化；也给受教育者的心灵播下了有害毒素，投下了阴影。这损失难道是经济上或政治上的数字能统计得了的吗？

我不向组织不向政府不向上级执法部门反映,又向谁反映呢？

这个书呆子，发了酸议论以后，又大抒苦情：

立世以品行。钱财事小，名节事大。我今日被人泼秽于身，阴影终日笼罩心头，无一觉睡得安稳。总是神思恍惚，屡觉有千条蛇蝎撕体，恍似有万支毒箭穿心；心力衰竭而常失眠，鬼蜮缠身而难摆脱。魂魄游离于体外，恶气郁积于胸中；寐时常常骤被吓醒，觉来屡屡虚汗湿被。此事给予我心灵的重创与精神的打击，造成的伤害岂能估量?

殊不知执法人员是不喜欢任何抒情的，因为他们并不需要感情，起码他们并不需要像阿佬那样的个人化小感情。他们需要的是原则，他们心目中只有法令的尺度，他们对那些个人化的小感情根本无动于衷，对一些小冤小怨也早已司空见惯麻木不仁了；他们甚至把社会上的种种不正常现象已错误地确定为正常了。像阿佬这种死抠书本的书呆子，倒被人认为是不正常的了。

最后，阿佬又把韩当执法过程中犯法的事实做了概括。

韩当执法犯法的事实如下：

一、非法拘禁我达一天之久，侵犯了我的人身自由与人身安全。

二、有意用饥渴虐待我，使我被饥饿折磨了整整一天,造成身体与心灵的双重伤害。

三、非法从我这里勒逼去九百元人民币。

四、非法侵犯我的住宅、商店，勒令停业封店八个钟头之久。直接影响了我小店的生意，造成经济上的直接损失若干元。

五、仅凭一面之辞,在缺乏任何事实证据的情况下,就蓄意在公众场合诬蔑、侮辱我的人格，侵犯我的名誉权。

六、直接影响了学校的正常教学工作,使学校教学工作受到了一系列的冲击与影响。

七、直接影响了我整个家庭各个成员正常的工作、生活与学习,并不同程度造成心灵的严重伤害。

阿佬到派出所去想干什么，他只告诉一个人，就是他的老婆倪玉。这其中的一个目的就是要排除一切工作和琐事，集中一切精力以完成他这篇起诉材料，为他那另一个最主要的也是最重要的目的的到来而做好准备。

当阿佬正在镇政府招待所暗渡陈仓安心地做他那篇酸文章的时候，一个对付他的阴谋已经由宁导颛制定并诞生了。苟校长充当这个英明决策的操作者与执行者。个人的力量毕竟是渺小的，不堪一击的。个人的力量只能融进集体之中，才能显示他的威力；否则，一滴水什么作用也起不了，一根筷子轻轻一折也就断了。但是阿佬也确实无能为力，他是被大海抛上岸的一滴水，是被筷子集体抛弃出列的一根孤单的筷子。生活中有时必须做相应的妥协或屈服，才能被集体接纳与保护。所以，独立的鲜明个性有时倒成了损害自己的直接的根本的主要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