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过四个中学（一）

写下这个题目，自觉有悖常理。因为一般中学都包括了初中和高中两个学段，很多人会在一个中学里从初中读到高中毕业，即或初中毕业报考高中时换了学校，充其量也就读过两个中学，而我却读了四个，经历五次转换。不是我违常情，而是情况使然，不得不尔。

那时我家居住地附近有两所中学，怎么也想不到我居然连一所学校都读不上。小学毕业报考中学后收到的录取通知书是重庆第三十一中学，我并未填报过这所学校，因为校名、地址根本不知。学校远在歌乐山上，因为办学不久，缺少生源，于全市统招录取生中划拨了一些人去，而我恰恰是在人海之中被大笔划到的学生。

我们全家都没有想到过我会去远处住校，一点准备也没有，凑合了被子、蚊帐，还缺垫絮、床单，好在人小，父亲教我用棉被一半垫床，一半盖身，至于衣服、鞋袜以及用具虽明显不足，却已无力添置。

进校不久秋天来了，秋雨绵绵，我还没有雨鞋，于是穿上父亲送我入校时在路边买来的草鞋。白天尚可，而晚上起夜要走出宿舍，连接厕所的是一条几十米远的泥路，一去一来，草鞋沾上的泥水弄脏了脚，还需洗后才能上床，为此得提前在盆子里备好用水。那时宿舍条件差，没有厕所，也无供水，开灯、关灯由学校统一控制管理。夜里一片漆黑，洗脚摸黑进行，盆里的水冷，洗后发凉的脚还得睡好久才能暖和。

我去住校，家里无多余的脸盆，能给我的是一个小木盆，木盆往往漏水，后来换成小陶盆，和同学的搪瓷脸盆相比，十分寒碜。最不便的还是洗澡时盛不下排队领到的一大瓢开水。其他人将这开水勾兑冷水后用于洗澡。而我到了发热水洗澡时，只能等待好友洗完澡后借用她的盆子。为不错过发热水的时间，我拿到她的盆子后总是慌慌张张地跑去领水。

那时学校每月放一次归宿假让学生回家去拿伙食费。我初次住校，对家有深深的依恋，不放假的周末几乎都去向老师请假回家。周六下午下了第二节课，四时许，我便与同学一起跑路下山，到了山下小龙坎街，有公交车可供乘坐，车费虽低，却没有车钱，即便有，也不舍得花去，往往再步行一个多小时回家，回到家时天已昏黑。感觉世间欢乐总是特别短暂，次日午后两点多钟又该返校，要赶回去吃晚饭，上晚自习，回去是爬山，需要更多的时间。依依不舍的离开家，常常是眼里蓄着汪汪泪水。

三十一中是所初级中学，等级不高，校园却大，师资、设备等条件也都不错，看去不太合情理。其实，是沿用重庆第一中等师范学校旧址、房舍得益，可能是因为地理位置偏僻的缘故，师范校迁走了，三十一中新办，接手了现成。学校独处歌乐山之一隅，没有围墙，背面隔着小溪与满目苍翠的山林为邻，环境美好宁静。教师多是中、青年教师，教书认真，待人和蔼可亲。

印象较深的老师有教语文兼班主任的吴盛荣老师，四十多岁，起初讲四川话，假期里参加普通话培训后讲一口川味普通话。教课时认真，发现有人不用心听讲，悄无声息地走到面前用屈起的指关节给他头上几个有力的剥啄，俗称吃栗子，很疼。其实，他也并非不爱学生，我每星期六去请假回家，他从不为难，邻居问他：这是你班学生？吴老师笑着点头，看学生的眼神如同看他自己的孩子。

教植物课的是很年轻的女老师，上课时教室里特别安静，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因为她长得漂亮。后来她被调去做少先大队辅导员，接替的是更年轻的女老师，也长得好看，同样受学生喜欢。

教自然地理课的男老师四十几岁，个子很矮，可能一米四左右，同学们对他并不非礼，曾带我们去歌乐山的天然溶洞做直观教学，面对真实的石灰岩、石笋，石柱等，讲解钟乳石如何形成。溶洞较远，一去一来，恰似郊游。同学们在路上发现了许多野生的香葱，有人采回来拌上作料，教室里便弥漫了浓郁的野葱香气。

我们年级共有七个班，住读班五个，走读班两个，住读班以学生年龄大小分班，我是五班，五班年龄最小，平均十二、三岁，最是顽皮。有天下午课外活动时下大雨，大家憋闷在宿舍里便不约而同地淘气起来。反穿衣，倒靸鞋，戴纸帽，画鬼脸，胯下骑着扫把，头上顶着草纸（便纸叫草纸。卖的草纸，折成厚厚的三叠，叫一刀，足有一两斤重），小女孩们将自己装扮成野蛮、丑陋的怪样子，摇晃身体，扭动屁股，大喊怪叫，一如群魔乱舞，宣泄身上隐匿的原初野性活力。

我曾生病，头晕无力，身上瑟瑟发冷。校医来寝室看病，量体温40度以上。她给了退烧药，嘱咐用湿毛巾冷敷。那晚，包秀容同学没去上晚自习，主动留下来陪伴我，给我服药，给我在额头上掉换湿毛巾，我也就因此退烧好了。她是小学同学，住在化龙桥桥头的白铁铺里，父亲是白铁匠人，敲打铁皮制作器物和修补铁器营生。包秀容人如其名，长得秀丽，热心助人，我至今不忘。

自秋至冬，从春到夏，我在这里度过了一年的光阴，让我不仅增长了书本知识，还扩大了视野，丰富了对自然界的认知。冬天很冷，看见密密麻麻的雪花漫空飘飞，一节早自习课后，外面就变成了白茫茫的世界。学校用做蓄水塔的大木桶下方，挂着长长的冻硬的冰凌，礼堂兼做食堂的屋顶是用麦草盖的，修剪整齐的草檐下方，挂满了如面条一样粗细的由雨水凝结而成的冰条，这些是在重庆城里成长的我见所未见的。夜深人静时，我会听到以前不曾听过的大风的呼啸，那是山风夹带树涛声的狂野或浑厚的合鸣。我看到过校园里有攀援在树上的一种藤蔓结出的极像小西瓜的果实，认识了松林里长在树根旁的褐黄色的松树菌，夏、秋之交开在野外的金红色的石蒜花，因为花瓣细长卷曲又俗称为龙爪花，是那样鲜艳美丽，和同学去水田里玩时发现了一种淡红透明的小鱼。这些都是当年的邂逅，以后没有再见。

一学年后，恰值教育整顿，三十一中在撤销之列，校址让给新建的重庆农业会技学校，男同学合并到重庆七中，女同学合并到重庆四中；也同意个别人转学他校，我这才转学到距家近的重庆第二中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