螃蟹
(2018-10-03 10:06:25)其实,螃蟹并不是我想象当中那么好吃,有难度,需要技巧才能吃净,尽兴,完整,才算吃好,否则就被这粉身碎骨的横行之物嘲笑了。事实上,吃螃蟹是一次对情商和智商的检验,也是对手、脑、嘴灵敏度的测试,更是文明和野蛮的体现。美味并非自然产生,它同样需要博弈和智慧才能品尝。要吃出美味和意境,抵达境界,除了有门道之外,看来还需要修炼才行。
螃蟹
撰文/颜光明
节前收到友人寄来的阳澄湖大闸蟹。让我收之惶恐。这是时令河鲜,市面正炒的烫手,想必价格不菲。友人是西北汉子,豪爽,仗义,有古人说的那种壮士侠义,又有文人情谊。有一年,他来沪采访,我陪他去了一次巴城,他记住了。
巴城在昆山,近阳澄湖。正是秋风起,螃蟹上市的季节。有一年,当地一位作家请我和远道而来的朋友来此吃蟹。让我记住了这里已是远近闻名的“蟹城”。因得益于阳澄湖,这里的蟹也就了出名。当地商贩闻到商机,在离上海附近的昆山营造了一个专吃蟹的地方,不知何时古镇也就成了“蟹城”。其实,坐高铁就能看到停泊在水中的众多船舫,近看就是个池塘。
然而,这是否有“水痕秋落蟹螯肥,闲过黃公酒舍归”的意境我不敢说,倒是有“农家乐”翻版的升级,只是营造了在湖边的假象,生硬地制造出吃蟹的语境,感到别扭,大老远就能闻到飘来的一阵一阵蟹腥味,水乡也就成了蟹池。
听我介绍上海人吃螃蟹的趣闻轶事,友人以为我好这口,也就放在心里。其实,我是很讨厌蟹的腥味,沾手之后就很难洗净,尤其是吃相并不雅观。几年前,一家汽车研发中心在常熟奠基,宴请媒体,用螃蟹招待,餐后杯盘狼藉,场面不忍。从此,我告诫自己,公众场合吃蟹最好躲得远些,免得手上沾腥,吃相难堪,遭人鄙视。
不过,也有例外。好友相聚,私底下吃蟹也是一乐,再配上吃蟹的专业工具,咪上几口老酒,最好是黄酒,放几只话梅,或是几丝生姜,祛寒养胃,那就有了情趣和话题。当然这是一种仪式,关键是借蟹叙情,酒桌留人。正如古人所云,“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这种意境自然不比夜游秦淮河差到哪里。从杯中之物,到手里蟹螯,有了更深的意蕴和感怀。
由此一念,还有在沪上一家私密食宅里看到一位我熟知的台湾老先生编写的一本《蟹》的线装版图集。他将蟹的前生今世,一生功过,如同传记般呈现出来。阅后,一目了然,爱不释手,有了从生物到物种,再从民俗到人文,以及从厨艺到美食,甚至进入到从乡愁到国学的梦游里。娓娓道来,源远流长,竟看到了蟹的灵光与不朽的轮回。躬身自问,深感惭愧,几乎从小到大吃蟹,不论贵贱,还是年代有别,经历和见过不少吃蟹的场面,但却不知此物是何物,也不知吃出了什么名堂,更不知吃了又为什么?
在洗螃蟹时,一不小心被螯咬了一口(夹伤)。我一点都不愤怒,反而欣赏起它的横行霸道,爬行速度,利爪尖锐,威风凛凛。拎起蟹背,四脚朝天,无畏无惧,面面相觑,手舞足蹈。对于这样的勇士,不应鄙视,更不应嘲笑,而是由生敬畏。此物在游进餐桌前的挣扎似乎有了意识。知道无果,却还在抗争,不到最后,毫不放弃。
螯,上海人叫蟹钳。我是畏惧的,不管它是脚还是手,我都认为,这是它唯一能够自食其力的本钱,也是御敌防身的利器。尽管丑陋,从不被人待见,背负骂名,常遭贬义,令人讨厌,但它对味蕾的贡献估计天下无双,也就有了“蟹八足而二螯,天下人无不识者”的威名。
在这方面,鲁迅是吃蟹的高手,也有精妙的论断。他说,“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很令人佩服的,不是勇士,谁敢去吃它?”为此还写过寓言故事,还多次引用在他的杂文里,把“法海”收进蟹壳里,说是报应,也是活该。他认为,敢吃蟹的人“应当极端感谢”为什么?因为螃蟹是挑战困难的教父,这既是俗语,也是官话。
我极佩服两种吃蟹的人,一种是鲁迅把吃蟹吃到了哲理层面的人,如上所说。另一种是把蟹吃成了艺术。我一位朋友把蟹吃完了居然毫发无损地还原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于是,我观察过,把蟹吃干净的人多半是心细的人,吃出意思出来的是高人,吃出艺术的是超人。相比之下,每每看到自己门前蟹壳堆成垃圾,就汗颜起来,自嘲是个粗人。在通感叙事中,这可是见“世界性”,“本土性”,甚至“文化性”的物象。因为味觉能开启跨界的大门,超出地域和媒介的想象。
其实,螃蟹并不是我想象当中那么好吃,有难度,需要技巧才能吃净,尽兴,完整,才算吃好,否则就被这粉身碎骨的横行之物嘲笑了。事实上,吃螃蟹是一次对情商和智商的检验,也是对手、脑、嘴灵敏度的测试,更是文明和野蛮的体现。美味并非自然产生,它同样需要博弈和智慧才能品尝。要吃出美味和意境,抵达境界,除了有门道之外,看来还需要修炼才行。
面对蟹的横行,桌上霸气,鲜肉诱人,盔甲裹身,无从下箸之时,难道不是一场人蟹对决?结局已定,成败难说。
2018年10月1日于江浦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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