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淡由他冰雪中——《红楼梦》中邢岫烟形象分析

莫春雷

    邢夫人的侄女儿岫烟来到大观园，恰若孤云出岫，去留无迹。曹公笔下这位副册中的配角，虽只简笔勾勒，却笔笔有风骨，有一种独特的人格魅力。

第五十回中芦雪庵争联时大家让联句少的几个人依次用“红梅花”为韵作一首七律，邢岫烟得“红”字韵：

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喜笑东风。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

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

这首诗似乎可以成为邢岫烟自己最为贴切的写照。 

立身原在冰雪中

几乎所有《红楼梦》的读者都不会忘记“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的画面，大雪纷飞的背景中，宝玉和众姊妹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映着大雪好不齐整，画面纯净鲜明。大观园中此时人物最齐全，联句写诗，烤肉说笑，活动风雅而热闹，充满青春气息。

只有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无避雪之衣”。连平儿都觉得“他穿着那件旧毡斗篷，越发显得拱肩缩背，好不可怜见的”，因而后来专门把凤姐一件大红羽纱雪褂子送给了她。

邢岫烟给读者印象最深的或许是她的“贫寒”。我们看到的她总是瘦弱，单薄，身后有一种秋风的萧索，或者冬雪的凛冽。

随“贫寒”二字而来的是“不幸”。她家道艰难，年少时家里租赁庙里的房产来住。这就有一种漂泊无依之感了。后来父母带入京，“原仗的是邢夫人与他们治房舍，帮盘缠”。偏偏穷家还有为人不堪的父母。宝钗认为“独他的父母偏是酒糟透了的人，于女儿分上平常”，所以自小很少亲情之爱，清贫之余还有一种凄凉可怜。

本来父母带着她来投奔荣国府的邢夫人，还算有个贵亲的依靠，然而“邢夫人也不过是脸面之情，亦非真心疼爱”，这使岫烟的投靠便成了真正的“寄人篱下”。刘姥姥凭着女婿王狗儿家祖上连过宗的关系腆着老脸来找王夫人“打秋风”，尚且得到了王熙凤一定的照拂，后面渐渐来往起来，续起了人情，也撑起一份家业。但邢夫人在贾府既没有王夫人那样的地位，也得不到贾母的肯定，丈夫的欢心，势利的下人们也不会上赶着巴结她，更不会讨好她的亲戚。这个荣国府里地位尴尬的“嫌隙人”，加上亲戚情分上的寡淡，可以想象邢岫烟寄居贾府的日子很艰难。

本来投靠贾府至少还能维持生计，偏偏她是跟着二姑娘迎春住的。倘若跟着三姑娘探春，她至少不会受人欺负。我们读“抄检大观园”时，会特别欣赏探春这朵“带刺的玫瑰”，不仅自己懂得尊重，连身边的丫头也是不容人欺负的。侍书等丫头跟着三姑娘，活得坦坦荡荡，奉命跟狗仗人势的王善保家吵嘴也伶牙俐齿，理直气壮。但迎春素性懦弱，有“二木头”之称，对世事不闻不问，对自己丫头司棋被处置也无可奈何。平日又素日不能御下，甚至于让他们当了自己的累金凤去还赌债，她还只是忍气吞声。奴才们便纷纷爬上头来，嘴尖牙利，都不是省油的灯。孤苦贫寒的邢岫烟寄居这里，要受多少冷眼闲气，竟至于需要典当棉衣去打点丫头婆子。

这样的处境，恰如置身于“冰雪之中”的一枝寒梅，一个孤寒的女孩子无所依傍而不得不在势利险恶的贾府里讨生活，用薛宝钗的话来说简直就是“煎熬”。 

看来岂是寻常色  

邢岫烟诗中开篇写红梅不与桃杏争色，“冲寒先喜笑东风”，让人不由得心生敬意：这样一枝寒梅，“寻常色”中必有她非同寻常的风致。

脂砚斋批语“宝琴、岫烟、李纹、李绮皆陪客也，《红楼梦》中所谓副十二钗是也。”且不说“正册”中的十二钗，即使是在“副册”之中，身世堪怜、苦心学诗的香菱，明艳不可方物、走遍大江南北的宝琴，都是小说里光芒四射的人物。邢岫烟这枝开在风雪中的寒梅，靠什么在“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贾府生存，在群芳荟萃的大观园里立足呢？

在“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一节里，邢岫烟与薛蝌兄妹、李玟李琦姊妹一同进京。这一群年轻人品貌出众，晴雯称四个姑娘“一把子四根水葱儿”，可见岫烟也是清秀出色的。而宝玉大赞薛蝌形容举止“倒像是宝姐姐的同胞弟兄似的”，赞薛宝琴是超过宝姐姐的“绝色的人物”，又说大嫂嫂两个妹妹“更形容不出了”，大叹：“老天，老天，你又多少精华领袖，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这里可以看出邢岫烟固然品貌不错，但并非最出类拔萃的。在“绝色”之中，又显得“寻常”。

贾母对她也比较平淡。她对宝琴的喜爱溢于言表，逼着王夫人认干女儿，让宝琴与自己一处安寝，要不是知道她已经许配梅翰林家，恨不得立刻就说了给宝玉。贾母素来怜惜李纨守寡不易，故而对她寡婶及两个女儿李玟李琦也很热情，让她们到稻香村随李纨同住。而对邢岫烟，她说可以“园里住几天，逛逛再去”，明显冷淡许多，感觉只是碍于邢夫人面子，出于客气才挽留的。

邢夫人于人情上比较寡淡，随即让凤姐安排一下。凤姐受邢夫人之托来安排邢岫烟住处，她“筹算得园中姊妹多，性情不一，且有不便另设一处，莫若送到迎春一处去，倘日后邢岫烟有些不遂意的事，纵然邢夫人知道了，与己无干”。她是本着安排起来省事、人际关系好处、万一有不遂意撇清干系的心态。事实上岫烟在迎春这里没有得到特别照顾，反而受了不少委屈。

但脂砚斋又评价邢岫烟是“老鸦窝里出凤凰”。不错，邢岫烟出身贫寒而端雅稳重，未有父母好好教养却能知书达礼，周围到处有势利刻薄之人，她却能举止娴静，言谈得体，不卑不亢，自尊自爱、端重有礼，赢得众人的尊重好感。

比如凤姐。“凤姐儿冷眼敁敠岫烟心性为人，竟不象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样，却是温厚可疼的人。”凤姐“怜她家贫命苦，比别的姊妹多疼他些，邢夫人倒不大理论了”。九十回续写中，凤姐因处理下人纠纷到她那里看过，不过旧衣薄被，却一尘不染，收拾得干干净净，深感爱敬。可以说，邢岫烟是靠人品心性在大观园立足的。

    在“芦雪庵争联即景诗”中，邢岫烟联句不多，关涉的有这么几句：

寒山已失翠（李玟），冻浦不闻潮。易挂疏枝柳，难堆破叶蕉（湘云）。

深院惊寒雀（探春），空山泣老鸮。阶墀随上下，池水任浮漂（湘云）。

这里几位姑娘与岫烟在某些方面都有点相似性，比如李玟李琦，与岫烟一样是投亲而来的；探春虽贵为荣国府的小姐，却有个庶出的身份和不堪的生母；湘云即使在金陵十二钗中也是光彩夺目的，但她襁褓之中便没了父母，族亲对她也少关爱，故身世堪伤，寄居贾府也有漂泊之忧。同处“寒”“漂”之境，她们或淡退隐忍，或奋起抗争，或潇洒豪阔，岫烟联句中一个“随”字，不是随波逐流，而是坦然面对命运交给她的处境，所有的不幸与幸运，她会随遇而安，淡泊自守，与世无争，同时保持独立人格，如她《咏红梅花》诗结尾句：“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

她品行高洁，如空谷幽兰：“芝兰生于深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又如空山疏柳，随性而立，随遇而安。无法改变清贫家境与窘迫处境，与富贵温柔乡里的大观园中姐妹那么格格不入，她依然处之泰然，并不显得局促尴尬，畏畏缩缩，自怨自艾，自怜自叹。这种淡泊从容中更有一种自尊自爱，让人心生敬意。

而这，恰恰是她由内而外释放出来的魅力。 

浓淡由他冰雪中  

邢岫烟有一种处世智慧，能够在“入世”与“出世”之间切换自如。

大观园不乏才女，提到“聪慧”“才情”，人们总会立即想到林黛玉，薛宝钗，宝琴等，很少有人想到邢岫烟。其实邢岫烟悟性极高，年少时家贫失教，与妙玉为邻时承她指教识字读书，加上受到她的影响，超越了窘迫和不堪父母，也成了知书达理之人，言谈举止自有一番风度。即使在大观园中参与联句写诗，也不畏惧不推却，随手写出，也颇有可观。这说明她本是非常聪慧之人。

同时岫烟与人相处很有独到之处。宝玉向她求教回帖，她先打量，“怪道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一打量之间，读懂了宝玉的人品。与妙玉相交，深知妙玉为人处世的特性。甚至，她还读懂了宝玉和妙玉的相处之道，跟宝玉说“‘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所以他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称‘畸人’的，你就还 他个‘世人’。畸人者，他自称是畸零之人，你谦自己乃世中扰扰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槛内人’， 便合了他的心了。”这样的姑娘，连最难处之人的心性都解读得透，最难处之事都说得明白，能说她不是冰雪聪明的吗？

故而宝玉说她“举止言谈，超然如野鹤闲云”，且独得妙玉推重，所以超然不凡，“不是我们一流的俗人。”

如果说宝玉是“槛内人”，妙玉是“槛外人”，那么邢岫烟呢？

她像轻云出岫，超然飘游在“槛内”和“槛外”之间，有一种“以入世的态度做事，以出世的态度做人”的智慧。

邢岫烟出世而不避世。她清高脱俗，超然世外，但又不像于她有半师之谊的妙玉。妙玉孤高自许、目下无尘，不接地气，不得人心，连宝玉也说妙玉“为人孤癖，不合时宜”，岫烟也说她“放诞诡僻”，大好人李纨都说“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不愿意去栊翠庵而派宝玉去讨红梅。而岫烟则比较随和，可以参与作诗，接受探春送的玉佩，平时常去栊翠庵与妙玉叙话，看望病中的黛玉，感念宝钗的帮助和教导……是“温厚可疼”之人，王熙凤也“比别的姊妹多疼他些”，这一点让宝钗也油然生敬。除了帮她赎回当铺的棉衣之外，还不时暗中接济帮衬她，她也不作清高之态，拒绝帮助开导，而是深感于心。薛姨妈甚至将她作为儿媳妇人选，因怕薛蟠粗俗，糟践了她，才配给了侄儿薛蝌。

邢岫烟入世而又脱俗。她寄居贾府，一无依靠，日子拮据，但她从不抱怨生活坎坷，不介意命运沉浮，不诉苦，不哀告，没有自怨自艾，怨天尤人，五十七回中只是在稳重又真诚的宝钗追问为何大冷天只穿夹衣时才吐露实情。她懂得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只是有人将一辈子钻在研读“世事人情”的大题目中，为此所累所苦。而她无奈中又能通透，从容随和地保持着心中的纯净，言谈举止有一种野鹤闲云般的超然。

与邢岫烟相处，与她做一番心灵的对话，或许可以得到一种对待贫富处境、对待复杂的世态人情的一种智慧。

家境贫寒而能淡泊自守、可人疼又令人敬的邢岫烟，曹雪芹并没有告诉我们结局。续写的故事里，邢岫烟与家世人品都不错的薛蝌结亲，算是“千红一哭”中难得可以颔首微笑的结局了。

她的红梅诗里说：“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春色难辨、梦途未通，或许曹公笔下她以后的命运并没有那么乐观。她和薛蝌并无爱情基础，薛姨妈包办了儿女们的婚姻，他们既然不反感也就顺从，也许相敬相守的平淡日子就是她最好的结局了吧。

好在邢岫烟心性随和，超然尘外，人淡如梅，梅立风雪，淡然于世，贫富由他，“浓淡由他冰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