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

闯和我坐上了去嘉兴车站的三轮车,那师傅已经卖力地蹬着三轮车往前走了。闯和我不约而同的透过后座隔板的空隙回头看周妈妈,她在车流中站了一会儿,忽然开始朝我们跑过来,闯先是一惊,然后赶紧让师傅停车。周妈妈举着一瓶水朝我们跑过来,她拎着绿色的无纺布袋子,小小的身躯罩着那件粉色短袖,气喘吁吁的。
是我们忘记拿剩的半瓶水了。她送过来让我们车上喝。
周妈妈又站在原地,再次看我们离开。三轮车渐行渐远,远远地看她也往回走,边走边往我们这边看。我甚至开始懊恼自己,刚才为什么忘记拿水,让周妈妈再次遭受离别。我红着眼睛,闯说,你回去写点东西吧。我说不写,写了又要伤心。
在上海的地铁上闯不说话,一直低头在手机上写东西。一看,他在记录今天发生的每件小事,我们一起吃饭,周妈妈说过的话,去月河街拍学位照。他总说不能遗忘。他收集了很多奇怪的东西,砖头,头发,各种部门回复。与常人相反,他总爱记录伤痛与失败。我想,或许这也是为什么他会觉得自己必须去做一些事,因他收集了太多责任。
十年前那个持刀杀人的年轻人,如果不是闯一次次的提起,或许早已被世人忘记。
我又决定要写了,为了不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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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雷闯马上要出发徒步去北京了,出发前他想去看看周妈妈,否则就要等到下半年才有机会。毕业典礼的时候他就想邀请周妈妈来参加,可毕业事情繁乱也就耽误了。我以前只在微博上看他提起过周妈妈,并未见过她,所以这次决定同行。上海到嘉兴的K字车,硬座,12块5,他很得意买到了这么便宜的车票。
这是个不慌不忙的小城,看到“嘉兴站”三个字时我竟然不自觉的松了口气。的确,上海总让我不安。云层似有似无,所以阳光不明不暗的,倒是不太闷热。闯一路很着急,说怕周妈妈等急了。看他轻车熟路的样子,我就知道他应该来过很多次了。刚走到楼下,就看到周妈妈迎面走来,她正准备去巷口等我们。她看到我们很高兴,捏捏闯的胳膊,又拍拍他。一边说一边上楼。
周妈妈家在二楼,楼道很昏暗,所以房间白天也要开着灯。一进门就觉得,屋子虽旧,但一尘不染,非常干净。桌上已经摆满了饭菜,有雷闯喜欢的素鸡,豆腐,还专门放了辣椒。坐定,我这才认真打量了周妈妈,她穿一件粉色的带花纹的短袖衬衫,白裤子,没有戴任何首饰,头发虽染过但发根白了大半。周妈妈已经整六十岁了。她说左边脸上不知被什么虫子咬了,红肿了一大片,现在虽然消下去了,但是还有印子,因闯前一天打电话说要给她拍照,她就很担心脸上的印子太明显拍照不好看。闯赶紧说,没有没有,拍照根本看不清楚。我也附和说拍照看不清的,周妈妈听了才放心一点。她很爱美,是位非常美丽的女性。
周妈妈吃的很少,一直让我和闯吃。她做的菜很精致,还详细跟我们说每道菜的做法。后来她又说起楼上住了十几个年轻人,洗衣服不拧干就挂出去晒,一直在滴水,所以她现在都不敢在窗户外面晒衣服了,而且三楼总是积水,她的屋子就有点漏水,边说边指给我们看。我们面前的这堵墙被水浸了一半,墙皮也有些脱落。现在才发现,屋子又阴暗又潮湿。她还说到今年开春的时候肚子上生了疱疹看中医的事。她一直在不停地说,闯听着,时不时的插两句。我知道,周妈妈并不是想让闯为她解决什么问题,而是她需要倾诉她受过的委屈。因为,只剩她一个人了。
我又起身看其他的房间,一间屋子亮一点,曾经是周妈妈的儿子周一超住,现在空着。桌子上放着周一超的三张照片,看上去都是大学时照的,非常阳光帅气。相框旁边还放着永不凋落的塑料花。
饭间周妈妈说小超是81年生的,去了十年了,如果还在,今年33岁。
另一间屋子是周妈妈的卧室,陈设也很简单,一张床一个电风扇一个柜子。柜子前放着周妈妈的练功服,枚红色的,非常鲜艳。我说这件衣服真好看,周妈妈听了非常高兴,又拉我去阳台看其他的练功服,还说自己找人做的,六十块钱。她说平时在家就穿旧衣,今天闯来拍照,所以换了新的。眼前的这位母亲因为闯的到来终于又焕发光彩。
饭罢。周妈妈说我第一次来嘉兴,让闯带我们去月河街走走,好在今天不热。要出门的时候她给我一块石头,是个如意。我执意不要,她说石头是很好的,一直都在那里,不像人,过几十年就没了。鼻子一酸,于是低头,她给我戴到脖子上。凉凉的。
比起有生命有温度的人,一块冰凉的石头却带给周妈妈更多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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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周妈妈个子只到我肩头,她的手挎着我的胳膊。我觉得她非常的轻。
月河街风景很江南,河中倒影着绿树白墙。闯穿着学位服,拿学位证书给周妈妈看。周妈妈说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以前都在电视上看。周一超出事时是大四下学期的四月,还有两个月才毕业,最后也就没有拿到浙大毕业证。周妈妈家里只有周一超四级英语证书和一张三好学生奖状。那时,儿子是她的骄傲。
我给周妈妈和闯拍照,为了不让周妈妈担心脸上的印子被拍出来,我说让她站在闯的右边侧身照,这样有阴影就不会看到了。她很高兴,如释重负。来来往往的人看到穿学位服的闯和旁边的周妈妈,都会以为是毕业的儿子和母亲在拍照吧。
周妈妈70年时只身一人前往大兴安岭林区下乡,78年才回嘉兴,其中受了多少苦不得而知。回到嘉兴后顶替了父亲在人民大剧院的岗位,又经介绍和老公认识,结婚,生子,拥有了虽不富裕但也幸福的家庭。95年5月1日,老公突发脑溢血入院,三天后去世,时年39岁,留下她和十几岁的儿子相依为命。她在剧院收门票打扫卫生常常上夜班,而儿子白天上学,晚上回家总是一人。她似乎现在还觉亏欠了儿子。2003年4月,一超出事,离毕业只有两个月。周妈妈一个人苦熬近十年终于等到儿子大学毕业,却又再次遭受这样的打击。
“周一超,浙江大学农学系2003届毕业生。2003年1月,他报名参加浙江省嘉兴市秀洲区人民政府的公务员招录考试,在顺利通过笔试、面试后,因乙肝小三阳未能通过体检,因而怀疑招录工作的公正性,愤而行凶致使人事局两干部一死一伤,于2004年3月2日被注射死刑。”在网上检索“周一超”后,几乎所有的报道都如此。有人可能会感慨一下,年轻气盛不应该,肯定也还会有人说乙肝检测是合理的,不然别人的健康怎么办。
几句话,冰冷的事实,半生的痛苦。
周妈妈总觉得丈夫和儿子发生这样的事她是有责任的,虽然说不出是什么责任,但她总在责怪自己。她讲这些时眼里满是悲伤,却再也没有泪。
闯就在不远处拍我们。都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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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今天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几度哽咽。中年丧夫,晚年丧子,人世间还有什么更悲伤的事呢。
本来这样的悲剧是可以避免的。
本来周一超现在早该成家立业,步入中年,经历人生最辉煌的年华。
本来周妈妈现在完全可以安享晚年,有空抱抱孙子,或是住在一间不那么阴暗潮湿的屋子里。
本来她不该这样苍老。
本来不该有乙肝歧视。
……
雷闯6月26日要出发徒步去北京,为将乙肝药物纳入国家基本药物目录向计生委递上建议信。
一个人,1552公里。
我知道,他又要为他的同胞启程了。
一个人的力量弱小,他却愿意为此挣扎。因为乙肝歧视仍然存在,因为乙肝战友的权益仍未得到保障,因为还有很多母亲在担心自己的孩子受到乙肝歧视。
我们每个人都不是旁观者,只要愿意行动,就会带来改变。海洋再广阔,也是由一滴一滴的水组成;黑暗再黑,点的蜡烛够多,也会照亮。
祝雷闯一路顺利。
祝愿天下所有母亲,如意。
于上海
2013.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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