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日报】光明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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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生活随笔 |
光 明 树
——我读孔孚
钟
倩
思考很久,该以怎样的形象概括孔孚先生?我一直在潜心读他,在泉边、街巷、山顶、书里;同时,不止一次地问自己,他的求“简”、求“隐”,他执意地做“减法”,究竟蕴含哪些精神密码?
一个初春的午后,看病回家的路上,隔着车窗,路边的玉兰花开得掏心掏肺,白的似雪,粉的似霞,清新,豁亮,带着几分澄明,直把春色一下一下烫进我的心里。疫后的苦闷,病痛的蹂躏,轮椅的束缚,瞬间一扫而光。此刻,我突然懂了,孔孚先生的诗,如佛头雨滴,空谷回声,原来是面向宇宙输送光明——站在光亮中的人,很难看到,抑或身心蒙尘、满目功利,只有置身黑暗里方能看见,看见上天的苦心设计和生命恩典,不会辜负每一个生灵。他好比荒野里一棵籍籍无名的光明树,无形、无痕、无声,却处处涌动着强旺的、不歇的、倔强的力量。如他的《金顶宝光》一诗,“太阳太钟情于峨眉了看它正画圆呢我立于环中若光明树。”他之所以这样深情表白,莫过于掩饰了内心的剧变,回归了自我——他以树的形象自诩,俨然是毫无保留地把自己交托出去了,以献祭的精神维护自身的通透和清洁,还苍茫世界一份清醒和坚定,给苦难人间一个希望和扶手,彰显一位知识分子的气节和人格。
初读孔孚,是在五龙潭公园泉边。邂逅他的诗句,一读爱不释手,回来上网搜索,少得可怜,冒充者有之,篡改者有之,很是扫兴。那时候我才二十多岁,哪里懂得诗人宽广的心海呢。后来,提笔创作,一头扎进文学的世界里,一段济南文坛佳话令我记忆犹新。诗人孔孚与孙静轩、任远、徐北文,被称作“济南四大才子”。徐北文先生曾写道,“静轩豪放,孔孚热烈,我则是跅驰不羁的人,只有任远却是‘温良恭俭让’。四个人游山逛水,品茗纵谈,因三个人都是外铄,只有一个内敛,我们仍然被目为自由放任的少年气盛的一伙。当年的意气风发,令后人回味不尽。”恍惚之间,从他们身上,我仿佛看到了庄子,充满“大块载我以形”的快活与旷达。1996年,孙静轩从成都回到济南,四人相聚于观澜阁,孔孚在一幅宣纸上写下“老情”二字,随后合影留念。谁能想到,这成为最后的绝唱,“同经风雨交情见,共赏诗文逸兴逎。莫道吾侪甘伏枥,行看驷马驰神州。”1997年,孔孚去世,徐北文悲痛送别,书有挽联,“模山范水,当代诗坛独步;赏奇析疑,济南绛帐问何人。”老情不老,永葆恒温。
癸卯年春节,幸得孔德铮女士赠书《孔孚集》,如获至宝,断断续续地读。我不禁窃喜,不读的时候,才是在读,不读的时候,瞧,有光蹑手蹑脚溜了进来。诗人的苦心孤诣原来在此。就像我对过大学校园里的老柳,你专程去拜访它,搞得假惺惺的,什么也看不到,倒不如漫不经心地走进它,像孩子那样跑啊跳啊,围着大树大喊大叫,反而会收获更多。偶然机会,我请教著名学者、作家侯林老师,好像断了的线又重新接上。他分享了几则难忘往事。当年他与诗人去南山游玩,过曲阜的时候,看到一湾清澈的溪流,孔孚不禁感叹,“能在此结庐而居,余生之愿足矣!”当年山师分房子,孔孚坚决要一楼,只因能有个院子,种花种草,推窗见绿,这是何等的惬意!还有一次,他与诗人同游灵岩寺,看到残缺不全的钟鼓楼,孔孚吟诗道,“鼓不知哪里去了钟也已喑哑无声这山谷多么寂寞空有多情的风。”最后一句,直教人落泪。我由此顿悟,孔孚的诗是用来照彻灵魂的,纯粹、清澈、淡泊,怎么活就怎么做诗,他把自己摆进纵浪大化中,通过营造“无”的场域或“无”的形迹,披上神秘的面纱,使我们的灵眼彻底打开,有机会看到这个世界的原初模样。大多数人的内心世界,已经被物欲充塞得近乎窒息,哪里还有余暇看到光、欣赏美呢?
也许,美是心灵匍匐的产物,是灵魂痛切的分泌物,须足够的虔诚才能灵眼大开。孔孚幼年失去右手,用左手执笔写字,社会动荡年代饱尝各种磨难,他却始终怀揣理想,以诗为杖,横穿黑暗,超越自我。如今,他的诗早已幻化为一座座山丘,现代人的每一次引用、诵读和抄写,都是迎着山顶浩荡的风,把自己开成一朵小花。
诗人米沃什说过,诗人的使命就是“成为嫁接在黑暗之上的嫩枝”。由此推及,光明树,光来自心灵的渊薮,明源自澄明的境界,说到底是诗人有一颗慈悲心和赤子心。孔孚曾给自己写过一幅方斗:寂人。寂人也是赤子啊。众声喧哗的人世间,赤子的孤独是抵御庸俗的武器,亦是他的全部尊严所在。置身时间的旷野里,诗人依然孤独着,是树的孤独,是山的孤独,是一缕清风的孤独,何尝不是理想主义者孜孜以求的独立姿态呢?就这样孤独着吧,使劲儿地开,使劲儿地开,总有一天会绿意葳蕤,蔓延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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