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日报·副刊头题】回到生命的原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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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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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贾平凹先生讲故事,是种非常难得的精神享受。从《废都》《秦腔》《极花》《山本》《暂坐》,到最新出版的《秦岭记》,他延续以往的独特风格。《秦岭记》这部长篇笔记小说,好像是他攒了大半生的素材和积淀,到了七十岁的生命节点上,那个酝酿已久的声音终于得以爆破,回到生命的原乡:秦岭。“秦岭最好的形容词就是秦岭”,秦岭里的贾平凹和贾平凹眼里的秦岭,构成了这本书的精神底色。
贾平凹与其说他在写秦岭,不如说秦岭早已进驻到他的体内,与他一起成长,一起阵痛,又一起复活,双向奔赴。在他眼里,秦岭是“一条龙脉,横亘在那里,提携了黄河长江,统领着北方南方”,毫无疑问,这是站在地球仪旁俯瞰秦岭。“仰观象于玄表,俯察式于群形”,强调秦岭是中国的秦岭。开卷阅读,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当属文体的创新和突破,兼顾小说之磅礴和散文之厚重;梳理内容,涵盖山川草木志、动物志、村落志、人物志。写物是为了烘托人性复杂,写人亦是为了更好地呈现万物之美;正文之外,附有“外编一”“外编二”,让我想起余华《文城》的谋篇布局。如评论家施战军点评道,“行文貌似实访谈录,本事趋于志异奇谈。阅微杂览间,隐约可见生存的时变境迁之痕、风俗的滤浊澄清之势,以及山地深处的人生底细和生活况味。”可见,“四不像”的《秦岭记》,蕴藏着“一个人的山海经”,抑或是说“一个人的聊斋志异”,但这不完全等同于“志怪”“志人”——贾平凹的“野心”在于从传统文化深海中打捞最原始最纯真的东西,把秦岭的故事讲给现代人听,以此回归生命的原点,让那个大写的“人”,活得更像个人,站立如塔,面向世界。
酷热难耐的夏夜,没有风,翻阅这本书,我大有清凉盈面的感觉。所谓清凉,不过是来自书中活泼泼的叙事,来自山岭里呲呲往外冒的地气。“故事都是一个环扣套着一个环扣的。一棵大树突然枯萎了,原因可能是一片叶子有了问题。”贾平凹娓娓道来,他没有什么宏大叙事,所讲的皆是一片森林的前世今生,一棵大树的生老病死,抑或树上小鸟的二次投胎,魔幻又神秘,神秘又动人。具体来说,白石山上的树,崖畔开的小花,山林里的兽,小镇上的人,好像都重新被赋予了新的生命。57个故事奇奇怪怪,初看像虚构,再读似杜撰,细品回味,顿感比生活还真实,就像发生在自己的身边。长着人脸的獾,移炸药的狐,会说话的鱼,通人性的狗,仗义之人与屠狗之辈,傻子哑巴与良医匠人,形形色色,错综交织,一时间让人分不清哪是梦境,哪是现实。恍惚之间,身心得到净化,且有所顿悟:世间万物,活法相差无几,不过是姿态不一,你活在我的轮回中,我住在你的因果里,最终逃不过一个“劫”字。如小说里的白又文说道,“我发现梦的一个秘密了,梦是现实世界外的另一个世界,人活一辈子其实是活了两辈子。”又如道士所云,“不论是人是兽,是花木,是庄稼,为人就把人做好,为兽就把兽做好,为花木就开枝散叶,把花开艳,为庄稼就把苗秆子长壮,尽量结出长穗,颗粒饱满。”可谓一语中的,揭露人性本质。
有人曾说道,“平凹先生的故乡在南北会合地,这种南方的灵秀、北方的粗犷之间,对一个作家的创作心理的影响,以及西北地区的文化跟中原、南方的文化之间非常微妙的一种结合,我觉得这形成了贾平凹先生的很多深层创作心得。”如果说秦腔是农人喜怒哀乐的表情符号,那么秦岭则是百姓烟火生活的精神坐标。善与恶,真与假,丑与美,贾平凹的文学审美,冥冥中传达一种自然观和价值观:大千世界,世间一切存在自有它的使命。或许有人会问,何谓使命?芸芸众生,降临于世,周游一遭,无关名利,无关地位,最后能够存档于天地之间的,唯有脚印一二。所以,他才会在后记里如此袒露心声,“我笑我自己,生在秦岭长在秦岭,不过是秦岭沟沟岔岔里的一只蝼蚁,不停地去写蝼蚁,即便有多大的想法,末了也仅仅把自己写成了秦岭里的一棵小树。”一棵小树,是秦岭的全部,也是自然的一瞥。
由此可见,秦岭,是缩小了的中国,亦是“袖珍版”的祖国,供他随身携带,就像携带自己的身份证;从第一次轻盈落笔的瞬间,他就开启了漫漫书写,这个过程注定只有起点,没有终点,这是他的宿命,也是他的幸福所在——他与秦岭早已融为一体,不可分割,他的讲述似乎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