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晶村，乡村教师德爷是一个人人尊重的人物。他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教书，不知不觉就教了将近四十年。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他几乎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教育事业，平日很少踏出教室，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

他的妻子在他三十岁的时候因病死去，从此德爷便孤身一人。村里很多人想为德爷说媒，但都被他一一拒绝了。人们知道德爷眷念死去的妻子，还没有走出悲伤的阴影，他们便放弃了。谁知这一下子就过去了二十年。

漫长的单身生涯让德爷的性格越来越封闭。本来他就不善言辞，现在则可以说是自闭了。平常他只喜欢和暂时降落的飞鸟说说话，可是它们听着听着就不耐烦了，就飞走了。德爷就只好找其他的小动物或小昆虫，继续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当然，他也有一个固定的谈话对象，那便是一棵树。这棵树不算茂盛，也不算高大，但树干笔直，透着健康的色彩。它就栽种在德爷家的小花园中，德爷没事的时候就坐在它旁边，靠着它，像对一个老朋友那样倾诉自己的话语。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棵树的来历。那是德爷和他的妻子一起种下的，在他们刚结婚不久的时候。他的妻子十分喜爱这棵树，把它起名为“威廉”。这棵树一直都是被德爷的妻子照顾着，他们一起看着它从一棵小树苗长成一棵大树。

直到那悲惨的一天。

那一天，德爷美丽的妻子咽下最后一口气，升入天国。德爷跑到树下痛哭了整整一晚，许多鸟儿都受到了感染，纷纷落到树上，为逝者默哀。

或许是德爷的泪水滋润了泥土，第二天早晨，昏睡在树下的德爷醒来后惊讶地发现，“威廉”不但长高了，还在一夜之间结满了金灿灿的果实。

鲜嫩多汁的果实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树叶也是绿油油的，尽情展示着一种生命的活力。

德爷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他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离别，看到这样的场景，他真想大哭一场，可是他发现，自己已没有了眼泪。

从那以后，德爷把“威廉”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和唯一的亲人，对它悉心呵护。如果是风和日丽的时候，德爷会让学生们围坐在树下朗读书本，这里便成了一间天然教室。

每当这个时刻，德爷的心情也会开朗起来。洁白的云朵缓慢地漂浮在头顶，天空晴朗如镜，清爽的小风从山林间吹来，伴随着琅琅的读书声。 “威廉”似乎也受到了感召，发出“沙沙”的声音应和着。

德爷喜欢自己的职业，喜欢做一名普通的乡村教师，几十年如一日。他教出了一批又一批学生，自己都数不清楚了，人们都说，德爷教出的学生比天上的飞鸟还要多。不光是水晶村的孩子，就连邻村的家长们也慕名而来，把孩子交到德爷手中。

德爷最为人称道的，是他还收留了一批家庭条件困难的孩子，免费为他们教书。那些孩子的父母都是贫苦人家，有的干脆是孤儿。德爷不但免去他们的学费，还管吃管住，简直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这些穷孩子长大后纷纷离他而去，有很多人经过努力成为了成功人士。他们每年都会抽空来看看他们的恩师德爷，但并不常来。问起原因，他们都会无奈地摆摆手，无外乎都是“太忙太忙”。

后来，他退休了，由一个年轻的教师接替了他。是啊，尽管德爷经验丰富，但毕竟上了年纪，眼睛要眯上好一会才能看清书上的字，时间长了还会莫名地流泪。他的记性也不行了，做过的事转头就忘，以前脱口而出的古诗现在也记不下几首了。

退休后的德爷日子过得冷冷清清，和“威廉”相依为命。他最高兴的事就是以前他教过的学生来看他，但他们总是太忙了，一年也来不了几次。所以德爷的生活过得有些孤寂。

可是在一个早晨，德爷在花园遛弯的时候，发现“威廉”落下了好多叶子。落叶是很正常的事，可这次确实落得太多了，在地上铺了一层。

德爷疑惑地摸了摸树干，想起昨天刮过一阵大风。“或许是风吹的，”他心想。

第二天，他发现叶子落得更多了。“昨晚没有刮风，”他嘟囔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德爷知道，树落叶就如同人掉头发一样，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但他的职业是教师，对植物一窍不通。他想起自己的邻居对园艺很有心得，便穿好衣服去拜访。

邻居开门后发现是德爷，便吓了一跳。原来二人成为邻居这么多年，却没有串过一次门。德爷的孤僻性格让邻居有些害怕。这次突然的拜访更是让邻居有点受宠若惊。

德爷说明了来意，邻居一口答应下来。

“放心，您的事就是我的事，远亲不如近邻嘛！”邻居拍着胸脯说。

于是邻居去了德爷的花园，围着“威廉”转了好几个来回，一会抓起一把泥土放在鼻子底下闻一闻，一会又拾起一片叶子仔细端详。德爷在一旁耐心等待。

“应该就是着凉了，”最后，邻居这么对他说，“最近天气冷了，树也需要保暖。”

德爷半信半疑地送走了邻居，回家就把几床被子绑在了“威廉”的身上。他拍着厚厚的被子，心里想：“这回应该不冷了吧。”

可是没有用。叶子掉得越来越严重了，本来浓密的“威廉”开始稀疏起来。而且更恐怖的是，树干上还出现了褐色的斑点。这是这么多年来德爷从来没有遇到的情况。

德爷有些慌了。他又一次跑去敲开了邻居的门。邻居一脸为难地说：“我真的很想帮你，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我帮你去把达医生请来吧。”

达医生是水晶村有名的“树医”。哪家的树生病了都会请他来看。

达医生穿着绿色的大褂，背着一只红木箱子，在一个爽朗的上午来到了德爷家。

他先是围着“威廉”走了一圈，然后半跪下去，从红木箱子里拿出一小盒蜂蜜，在树干上晃了晃。有几只蚂蚁闻到味道，从树干里钻了出来，但并不多。

“看来不是因为蚂蚁的缘故，”医生说。

“我经常清理这些蚂蚁。”德爷有点生气了，因为医生质疑了他对这棵树的感情。

医生又从红木箱里拿出听诊器，把听诊头贴到树干上，专心致志地听了起来。他不时地皱皱眉头。

几分钟后，他把听诊器拿了下来，擦了擦头上的汗，说：“脉搏没有什么问题……我给您开几副药吧。”

医生拿出纸笔，写上了药方，递给德爷。之后就匆忙离开了。

德爷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也没有看清楚上面写的字。他本来眼神就不好使，医生的笔迹又龙飞凤舞，看了一会他的眼睛就受不了了。他只好再次去求助邻居。在两个人共同的努力下，终于猜出了医生写下的字。

有了药方，德爷就去买药。很快，他的屋子里就弥漫着一股弄弄的药草味。他把煎好的药按照医生的嘱咐，倒在树茎里。看到“威廉”把这些药水吸收了，才放心离开。

几个月后，“威廉”丝毫不见好转。褐色斑点在扩大，并且开始脱皮、腐烂。德爷把手放在树干上，仿佛可以听到树的呻吟。德爷无助地流下了眼泪。

如果不是那天邻居及时发现，德爷可能就病死在床上了。

那天早晨，邻居拿着一兜子水果来见德爷。他想来巩固一下邻居间刚刚建立起来的友谊。

德爷的门没有锁，他进去的时候，发现德爷躺在床上，已经奄奄一息了。他的眼睛失去了神采，无望地盯着窗外那棵已经变得光秃秃的树。

邻居急忙去喊医生。

德爷生病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人们纷纷前去探望，但都被医生推了回来。医生说：“病人现在很虚弱，需要休息。”

只有邻居被允许留下来照顾德爷。他眼看着德爷和“威廉”一起枯败下去，却无可奈何，只能默默叹息。

几天后，无数辆马车停在了德爷的家门口。他们都是德爷以前的学生，得知消息后马不停蹄赶来的。他们中不乏社会名流，当年的穷困在他们身上早已消失不见。他们一个个都提着水果和营养品，来到了德爷的小花园里。

德爷此时已经神志不清。他的学生们见到他后都痛哭流涕。他们问邻居：“医生怎么说？”邻居叹了口气，说：“医生说恐怕没多少日子了……”一个学生问：“德爷身体不是一直挺好的吗，怎么突然就成了这样？”

邻居又叹了口气，指了指“威廉”，说：“因为这棵树。”他把德爷因树生病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向他们说了。

“一直找不到这棵树的病因。”最后，邻居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威廉”的叶子现在已经全都变黄了，有的则开始枯萎。整棵树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腐朽的骨架，仿佛轻轻一触就会立刻散架。

德爷的学生们唏嘘不已。一个成为了银行家的同学走到树下，轻轻地摸了摸干枯的树皮，说：“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威廉’的，我记得第一次迈入德爷的家，我一下子就被这棵树上的果实吸引住了。”

“没错！”一个成为了法官的学生说，“我第一次挨打也是在这棵树下。我那时太调皮了，德爷就让我站在树下，摊开手掌，打了我好几下板子。我仿佛还听到‘威廉’在笑呢。”

学生们听到法官的话，都不禁暂时忘掉了悲痛，笑了起来。

一个成为了魔术师的学生说：“你们还记得吗，当年我在树下给你们表演的魔术。”

一个成为了画家的学生说：“我当时给它画了好几张画呢，我觉得‘威廉’是全世界最美丽的一棵树。”

一个成为了建筑师的学生说：“我以前最喜欢爬上去，看村子里美丽的建筑。后来我设计了一种新型房屋，就是树形结构的！”

这时有人指着一个身材臃肿的人说：“镇长先生，你也讲一讲你跑到树下撒尿的事吧！”

众人哈哈大笑，镇长则满脸通红，有些窘迫。那时他想撒尿时总爱跑到树下解决问题。

德爷当年的学生很久没有这样聚在一起了，他们热烈地交谈着，追忆往事，感慨万千。而德爷的邻居则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从他们的口中他听到了许多德爷的往事，他感到既有趣又悲伤，只能悄悄擦去眼角的泪水。

这时医生来了，照例给德爷检查身体。等他出来的时候，德爷的学生们都凑上去问：“怎么样？”医生摇了摇头，说：“恐怕时日不多了。”

话一出口，德爷的学生们都沉默了下来，自觉地给医生让开了一条路。

医生走后，他们又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时太阳已经落山，悲哀的夜色笼罩了大地。就连草地里的蝈蝈也奏起了悲凉的歌。这一夜没有星星，月亮也遮遮掩掩，显得心事重重。

“如果有机会，我真想再上一节德爷的课，”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

“是啊，”镇长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还想再听一听德爷的声音。”

“我还想让德爷再打我一次手板。”法官悲伤地说。

“我们陪伴德爷的时间太少了，”魔术师双手抱着头，说：“我每次来看德爷都待不了一会就走，凳子还没有坐热。我总说自己太忙，要去全国各地演出。但现在想起来，我是多么后悔啊！”

“原谅我吧！”画家跪在了地上，对着天空说，“我早就答应为德爷画一张画像，可是一直都没有抽出来时间。每次德爷来都会乐呵呵地问我‘怎么样，可以开始画了吗？’可是我总是以没有时间来搪塞他。现在想想我真该死啊，为了钱，我给人画了好几百张，却抽不出时间给德爷画一张。我真是该死啊！”画家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了。

没有人指责他，因为他们全都觉得自己愧对德爷的恩情。

“这样吧！”建筑师说，“我们再最后做一回德爷的学生吧！像以前那样，给德爷背诵他最喜欢的诗歌！”

这个提议受到了一致欢迎。德爷曾经的学生们按照以前的座次围坐在一起，开始背诵德爷最喜爱的诗歌。这样熟悉的场景使他们都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因为年代久远，有些诗背得并不整齐。但每个人都饱含真情。有些人是一边流着泪一边背诵的。

邻居受到了感染，也跟着一起背起来。

他无意中瞥了一眼“威廉”，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德爷的学生们停止了背诵，看向他。

“你们看……”邻居指着“威廉”说。

学生们纷纷看向“威廉”。

谁也不敢相信眼前正在发生的事：“威廉”树干上的死树皮开始脱落，健康而富有光泽的新树皮长了出来；本已枯黄的叶子慢慢开始变绿，而新的叶子也长出了嫩芽。很快，“威廉”就变得像以前那样粗壮、茂盛。

人们看着这棵重新焕发了生机的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原来‘威廉’是想听听我们的声音啊，”镇长走到树下，抚摸着新长出的树皮。

邻居急忙冲进德爷的屋子，大声地在他的耳边说：“你醒醒！你看啊，‘威廉’活过来了，你看看啊！”

德爷的学生们都围了过来，焦急地等待着。

德爷最终没有睁开眼睛。

学生们怀着悲痛走出屋子，发现树上已经结满了金灿灿的果实，是那么鲜艳，那么美丽。就像是德爷妻子故去的那一天。来自天国遥远的光芒笼罩着这棵树。

所有人都默默注视着……

 

后来，德爷的学生们商议好，无论多忙，也要经常过来看看“威廉”。他们围聚在树下，背诵着古老的歌谣。那些歌谣曾经是德爷教给他们的，也是德爷生前最喜欢的。他们想，德爷一定能够听到。这样，德爷在天上就不会感到孤独了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