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庭院中的童年

我在安静的庭院中，背着风读书
父亲的收音机嗡嗡地响着，应和着
蝉声，应和着他在正午薄薄的睡眠。
太阳在头顶，几乎没有影子。

我的头顶是四方天空，我的午饭
是一条黄色的煎鱼。飞鸟有时会带来
陌生的消息，可我翻译不出它们的语言
正如我翻译不出父母的心思。

我渴望陌生的消息，我的偶像
是穿绿衣的邮递员叔叔。
母亲经常浇灌花朵，可她听不到
花开的声音和植物生长的声音。

我听得到。在安静的庭院中
满是把握不住的风。我伸手
它们从指缝间滑过。那时
我还不知道我正经历童年。


◎ 夏夜

夏天，似乎很漫长
而夜晚也显得更加珍贵
人们怀着各自的心事睡去
习惯于在梦中相见

路灯下聚集着一大群飞虫
晚风把我们刚刚坐过的台阶
吹拂得一尘不染。不时
有车灯扫过这里。

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
厚厚的墙壁里埋着水管
月光没有办法渗透进来
黑暗的粒子分散又聚集

记得你说过，我们
都有着鹰一般的孤独。
然后你拍拍屁股上的土，又说
时间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 虚构的春天

七月流火，夏天却燃烧得更烈
在烈日中我们怀念春天
因此我们时常被春天所蒙蔽
夏日的牢笼考验着我们脆弱的心

四季变换，我们忙于感叹而忽略了
许多更重要的事。我们一心向往春天
因此时常对眼前的处境愤愤不平
转眼间，生命的玩具已被我们玩旧

我们走在一座又一座大楼下
如同蚂蚁匍匐在我们脚下
大楼纵然不会踩死我们，但它千篇一律的窗
却易于取消季节及我们个人的意义

在高楼大厦之间，在水泥森林之中
季节变得麻木，我们的皮肤和心也变得麻木
（哦，我们的心里还装着一座虚幻的春天）
直到夏天来临，我们在烈日下无路可逃

我们终于认识到了眼前的处境
炙热的阳光在我们身上及心中都留下了烙印
我们流下油一般的汗，学会双手合十
有那么一个刹那，我们心中的千年寒冰开始动摇、瓦解。


◎ 胡同的黄昏

黄昏适用于回忆，在一片黄昏之中
我骑着自行车，仿佛又回到了那条胡同
那条我长大的胡同笼罩在一片
记忆的迷雾中

胡同的两边似乎都是我的邻居
他们在迷雾中闪现，向我招手
又消失于白蒙蒙的雾霭中
砖墙闪烁着旧照片般黄色的微光

槐树在风中微微起舞，此时
它们粗大的枝干显得有些透明。
我可以看到它们内部或明或暗的阴影
哦，我的胸腔已吸满白雾

车轮慢慢滚动，我驶入雾深处
长长的胡同开始变得扑朔迷离。
幼时的好友，他们都还没有长大
他们手中抱着球，目送我远行

那种毫无希望的球哦
我曾经玩了许多年。直到一天傍晚
母亲叫我回家吃饭。我在胡同的墙上
接连看到了大大的“拆”字。


◎ 那年的雪

那年的雪迟迟没有落下
我们几个孩子天天走出家门
盼望着。抬头看天
各自看到了不同的东西

现在，我坐汽车，或者火车
在自己的城市里流亡
眼前的风景变幻莫测
我已来不及使用隐喻

那场雪最终下了吗？
记忆出现了断层
我只记得，多年后她回来
抓起地上的雪如同抓起一把盐

可能那天我们谁也没有
等到雪。所有的孩子失望而归
穿过空旷的街道
像雪花般四散纷飞。


◎ 那一年

那一年，孩子们在操场上玩着
孤单的球。球很轻，质量也不好
落下去，又弹起来。但正合适
填充麻木的童年

到了晚上，星空与操场平行
那个跑道上的孩子停下来
喘着粗气。让汗水与泪水一起流下。

现在每到夜里，我都能听见
所有细微的响动，包括自己
正年轻跳动的心脏。像是一只球
碰地落下去，又碰地弹起来

我不知道这一切是否与童年有关
当那只球再次滚落到我脚边，我看到
那个孩子充满敌意的眼神

我想我应该回想起一件往事
可我觉得这里一切是那么陌生



◎ 遭遇时光

每当你停止奔跑，停下来
大声喘着粗气的时候，你的泪水
总是忍不住流下来，天空在上
好似一双大手压下来

“大地会收留你的眼泪”
你曾经被美误伤过
你曾看到一只丢了气煤芯的轮胎
在阳光下迅速瘪下去
一阵风过，像是耳语

每一阵耳语都像一把刻刀
你喜欢奔跑，怀疑着
天空投下来的一小块阴影
像一只黑眼球跟随着你

但这一切都构不成你厌世的理由
伟大的苦难上天不会赐予我们
你只有在奔跑中遭遇时光
直到被它磨成细细的粉尘……


◎ 雕刻时光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这就是
我们幸福的生活。岁月遗失在
这些生活的缝隙中，地板上
床单里，生活的残骸无处不在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更看不见对手，你的敌人
甚至就是那遥远的星辰
或是一件布满褶皱的旧衣衫

能够拥有一个家，真好
拥有一个国王也不能闯入的
自由的心，是好上加好。
像是在冰面上缓缓滑行……

像是一件未完成的工艺品
你用刻刀一点点雕琢
在某一天，你会承认
自己是一个笨拙而快乐的工匠。


◎ 澄明

这杯水已经够浑了。我不知道这些年
除了让自己浑下去，我还得到了什么。
四肢常常在黑暗中感到冰凉
像是一只刺猬突然被无端举起

我无力改变外面的世界
它却可以轻易改变我，就像搅浑一杯水
那么简单。我只好把这当成修行
让自己像水一样浸透，随时改变形状……

可这杯水已经不多了，并且还在
慢慢减少。它曾经满得要溢出来
如今却在蒸发，莫名消失
甚至坠落，四分五裂……

……而现在，经过那么多风暴与波澜，
我静静观察这杯水
看它从洁净到浑浊，最后竟然
变成清澈。

这过程令我惊讶。


◎ 盛夏的雨

我知道自己有时候很幼稚，总觉得
自己并不平庸。直到有一天，那个夜晚
我走到桥上，看到如长龙般得车辆
我想，我终会离去，而这里不会改变

那正是盛夏时分，我突然觉得
空气变得很咸，然后就有雨点飘落
人群四散奔逃，而我仍愣在那里
像拍电影似的，我浑身被淋透

我想，如果我有伤口，此时
血应该会重新从肉体中流出来吧
混同着雨水被冲走。在这个夜晚
这繁华的城市，却没有我避雨的地方。

我感到自己身上有什么被雨水带走了
我想我必须走下桥，走进这场雨
多么简单的道理啊：没有避雨的地方
你注定就是那冲入雨中的黑鹰。


◎ 生命之光

在这座城市里，我如同一枚叶子
随风飘荡。有时黑暗封闭了我的头脑。
我知道所有人都想突围出去
——当秋天漫过我们的头顶。

在钢筋水泥中寻找一处避风港？
我努力去相信硬币背后另有天地
就像在昏暗的街灯下，寻找志同道合的人
就像握手，传输内心闪电

在这个城市我曾无数次迷路
无数次驻足，观赏霓虹，忍住内心的河流。
“出口在天上”。鸟类的羽毛根根可数
就像在出租房内，有人细数自己的肋骨

我们履历简单，生命短暂
一生中遭遇无数寒流，并无数次退缩
像叶子一样飘荡，偶然
才瞥见那突然洞开的生命之光。


◎ 夜归人

少年走在陌生而空旷的街道
远处有逐渐消失的摩托声。
年轻的幻想犹如那月亮上的山峰
清晰而通透

人们拉紧窗帘，此时
正是入睡的时刻。
人们隐藏住内心的秘密
走到梦的大门前

飞机下落时整个城市
都在入睡。归来者面目模糊
没有人与之接头
“你不可打扰他人的梦”

昏暗的路灯下
铁质门牌闪烁微光。
少年突然从他身后出现
哼着口哨，想象着月亮上的山峰。


◎ 重建咖啡馆

心中的歌曲在蔓延。仿佛
在废墟之上重建咖啡馆
让车停下来，我们搬来镜子
让人们在音乐中默立。

记忆如同打碎的水晶
回忆之苦在舌尖盛开
而你始终在摸索，黑丝绸
在人们面前绢绢展开。

在你的脚下，大地微微震颤
暗淡的灯光下，你的嗅觉
仿佛触到了往昔。下面要登台的
不过是一出仿真历史剧。

谁在你的耳边喁喁细语
谁让你的计划付诸东流？
在眩晕之上重建咖啡馆
心中的歌正在被仔细研磨……


◎ 2010年 作于无雪的圣诞之夜

星空与公路平行，不眠之夜
总是美好的。西海岸的人们
早已准备好了，圣诞树，火腿，大号袜子
西风压倒东风
圣诞之夜收容了多少小资的心

我漫步街头，无事可做
没有一粒雪花飘下
却有着一颗泥泞的心。哪个火炉旁
可以让我停下脚步
烤一烤生活的死皮

与城市的繁华形成反比的
是寂静的郊区。只有一座机场
在黑暗中闪烁着羽翼之光。
基督应该在这里降临
包裹它的只有寂静。无边的寂静。


◎ 感受

多神秘啊，窗外下起了小雨
多静谧啊，时间在悄然流走

树木生长，郁郁葱葱
有人想写下深刻的事物，却发现
再没有比眼前更深刻的东西了
万物无言，各自运行

再没有比眼前更宽广的事物了
你被包容其间，感受奥秘
仿佛一只小动物在你心头忽然掠过
你有无数言语想要表达

你最终选择了沉默，走在
回家的路上。
风吹过城市、乡村，吹在
你略微红肿的眼眶上——

多莫名啊，你几乎是怀着感激的心情……



◎ 离歌

当我快要坠落的时候，我亲爱的人
你是否会拉我一把
当我实在撑不下去，想要放弃
我亲爱的人，你能否和我在一起？

你知道，在世俗庸常的生活中
我一直在寻找一条通往天堂的路
可生活的琐事常常使我怀疑自身
因此迷惘、孤单，使我像烟般渺茫

城市日新月异，我写的诗歌
依然古旧，不合时宜。你知道吗
多少次我想要唱一首新歌
张开了嘴，却发不出声音

车水马龙淹没了坐在马路牙子的我
流光浮影覆盖了曾经向往自由的你
多少次，我偏离了内心的方向
可最终还是要走到这条飘满了落叶的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