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竹

我们的灵魂并不总是妥贴在自己的身体里，比如魂不守舍与白日做梦，比如梦生故事或梦游病症，还比如孤独时种种无法自控的心驰神往，以及置身之后永远难以停歇的许多牵肠挂肚。我们的灵魂会在经年累月中逐渐积蓄太多能量，让精神去引动身体进而实现自己想要完成的有些美好，貌似一种自我超越，其实是果敢的再次自我证实。很久以前有一首歌曲名叫《归来的燕子》，她有着让我们可以痛感的深情与忧伤：越过大海你千里而归，朝北的窗儿为你开；不要徘徊你小小的心怀，这里的旧巢依然在。所以我到底还是忍不住在二十一年后的这个冬季，再一次远道而来，江永！女书！我怎会对你如此魂牵梦绕，怎会如此身不能安且心无法静？

这次我来的时候，暮色沉沉中的微弱灯火一盏一盏，它们依次点亮了我今生甚或来世的全部柔情和顺从，我感觉自己是在江永的座座孤峰上轻挪灵魂的脚步，而起伏心潮就像精神的墓碑一座高于一座。那尽收眼底的风景，在无限的辽阔中涌现出太多的神奇与壮观。能在我身体徜徉着的时光中四处纷呈出云蒸霞蔚与美丽环绕，这既是天意也是我经年准备应得的慰藉；能在我又一次挥别江永时天空的秋雨碎不成丝形若珍珠，渐渐密集如文字一样描绘出我每一个足印且轻盈如梦渲染在清晨响动的那些步履中，这同样是天意，是这辈子相知相依的生命符号在眼前身后的壮丽交融。江永，你究竟与我生命哪一个部分密切关联？女书，你身体的疼和灵魂的痛，为何让我一放眼即可见？这样一伸手即可触？为何我是如此不舍，如此纠结，如此因你的疼痛而疼痛？我这是怎么了，我的江永，我的女书。

叭呐呒哆，叭呐呒哆。离开江永后的有个深夜，我从睡梦中陡然惊醒起来，我急切的找到笔和纸记下这四个字：叭呐呒哆。这是四个什么字？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深意潜在的什么密咒？我多想再回到那个梦中，多么希望在我梦中丽声环耳的女子直接明了的告诉我这咒语的真义和作用。但是啊，人间多少好梦只会在一瞬或一念，就像我们一辈子极为难得的愉快亲历无法复制一样，像深情而神奇的女人文字绝尘而远一样。即使我们的身心一刻不歇尽情领略欢愉，时光也会照样把一切正在进行的事物化作如梦记忆如烟往事。我回不到梦中，回不到以往，回不到一瞬和一念，我只能选择让灵魂洒脱游离含泪远去，所以再三选择去往神秘而凄婉的江永，回到那犹如甘泉的永明河中，在凄艳伤情的女人文字里沉醉不醒。叭呐呒哆，叭呐呒哆。叭呐呒哆，叭呐呒哆。我清醒时念诵这没有具体解释的梦中所得，大脑出现一支人数不多的瑶族迁徙队伍，从江永的千家峒出发，再去开天辟地。她们为何遭遇到一场十分奇怪的山洪爆发导致集体罹难？为何会有两块巨大石头的保护中留下一个羸弱女子？这女子存活下来到底是盘王的深远智慧，还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灵感再现救苦救难？女子的一切言行多么与众不同，她或许就是盘巧姑娘本人？叭呐呒哆。嗯，叭呐呒哆。我渐渐明白了这四个发音文字的奥妙所在，明白了女书的缘起和深刻的作用。我深信现在遍布世界各地的二百多万瑶族后裔中，一定有人知道这四字密咒的真义。请你们亲自告诉我：叭呐呒哆？叭呐呒哆。叭呐呒哆！

1991年冬天，第一次全国女书大会在江永隆重召开，来自全国甚至全世界的女书研究者和媒体记者欢聚一堂，我是作为媒体人亦即湖北电视台的编剧参加了那次盛会。如今江永县上江圩村的女书园展厅内，有一张大会合影照，最后一排那个眼睛不大的年轻人就是我。在那次活动中，我写下《南楚女书》和《共有的土地》两篇散文，抒发了我对江永和女书的深沉情感。同时我也体会到学术界的有些纠纷以及与当地女书见证者之间的诸多不愉快，我还发现了另外一些不为人知的奇怪故事，尤其我深切感受到江永的美和女书的丽。那一年我28岁，那个深秋季节我对女书十分痴迷，想让女人文字像精神的种子植根我的灵魂。我曾经发誓要还原我已然想象到的那些大美，发誓这辈子如果不用心还原女书，我宁可死在江永的萧河。于是我一直准备着，准备着。

2006年我43岁，在那种无法割舍的情怀中我第二次前往永州再到江永，那段时间我每天痴迷着萧河的晨雾和江永的山村，写下了散文《再访江永女书》，表达身体的钟情、精神的丰盈和灵魂的流连。那时我看到女书已经为江永的文化旅游带来了经济效益，但也深切感到某些专家籍此扬名的行为实在有些要不得。2012年11月，时隔21年后，我临近五十岁，第三次来到我牵系的江永。这时节我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者，早已懂得怎样呵护懂得如何疼爱，尤其知道了何谓观照与观想。我在江永的每分每秒中，贪婪而得意地呼吸着女人文字的那些生动气息。在萧河，在文昌阁，在上江圩，在千家峒，在花山庙，在所有我脚步亲近过的神秘土地……正在收获香米、香芋、香柚的富饶土地啊，若有令人不停得到刺激的某种体香在弥漫四溢，那该是古老萧河每到斗牛节女人们沐浴时散发的圣洁气息，也该是女书字里行间散发出来的甜美厚味。无论如何，我是幸运而幸福的，这一点我在几天后的香梦中得到了温馨而具体的证实。

关于江永和女书文字，有很多资料可以查知，但不是每个人在每一次抵达时都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需要审美观照的非常灵敏和对未知世界的异常直觉。29岁那年我曾与人合作过一个电视连续剧剧本，我庆幸那部电视剧没有投拍，不然就是对女书题材的一个极大浪费。我也庆幸不久前我在网上看到过一部貌似描写女书的电影，但其表现实在与女书关联不大。因此，关于女书的文学艺术创作，至今确实还有很大的空间。我也有问过某些知情人士，为何很多很优秀的作家不去挖掘这个题材并加以叙事，但得到的答案使我再次想到文学的还原能力是必须引起广泛重视的话题。我个人搜集到了许许多多的女书资料，我立誓我的表达要独到而精美，因为我一向对经典叙事情有独钟并警醒自心。

如今作家艺术家当中不少人早已失去还原生活的能力，用在对女书历史的书写方面更是恰当。在这次采访采风中，江永的千家峒让我无比强烈的感觉到，那是一个神奇神秘神圣的地方，在那片群山环抱的富饶土地曾经上演过多少惊天动地的传奇故事，但我们的文学艺术作品又有多少文字对那些传奇故事进行了还原？其实女书的意义不在少数几个行客女子的情意缠绵，不在少数人津津乐道的所谓同性之爱，而是这种全人类罕见的文化奇迹中早已体现出来的女人的大美，生养人类且造福人寰的大爱。那是一种灵魂意义的伟大，我们如果刻意忽视或者如果没有能力去表现，既是我们的悲哀和无能，也是我们的不恭与不敬。所以这次去江永，时刻兴奋中我找到了女书身体意义上的疼和灵魂意义上的痛。所有具体细节都将进入我即将展开的小说叙事，我要还原女书的所有惊心动魄、神秘莫测、丰美厚味，尤其我体感到了女性文字中的全部大美与大爱。我要感谢萧河的晨雾，感谢江永的稻浪，感谢峰峦叠嶂和美丽环绕，感谢这灵魂之旅使我心升盈盈和灵感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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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瑶族发源地——江永千家峒一个山民的房顶上放眼，四周峰峦叠嶂不断拓展我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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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是来江永寻找风景的，但无处不在的美丽环绕使我对江永和女书心无旁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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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1月28日是江永的盘王节盛会以及香柚节活动，这一切都与女书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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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黑板上写着“女书”二字，在江永女书的无比温暖中如梦如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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