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思

李白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静夜思》是一首严格的五言绝句，第一、二、四句的末一字都押韵，押的是/ang/韵。本文将这九位译者的译文分成两大组，一组是诗体译文，另一组是散体译文。

首先论该诗的诗体译文，即以诗歌的形式译诗歌，包括许渊冲先生、徐忠杰先生、翟理士（Herbert A. Giles）和弗莱彻（W.J.B Fletcher）的四种译文。虽然它们都是以韵律诗来译韵律诗，但四种译文在形似（音和形）上达到的造诣各不相同。为了讨论方便，现将四家的译文抄录并略作分析如下：

[1]（许渊冲 译）             

A Tranquil Night

Abed, I see a silver light,               （8音节）

I wonder if it’s frost aground.           （8音节）

Looking up, I found the moon bright;     （8音节）

Bowing, in homesickness I’m drowned.   （8音节）

许先生采用英诗的抑扬格四音步格律来译李白的五言诗，每句八个音节，一、三句尾韵押/ai/韵，二、四句尾韵押/au/韵，音的开口都比较大，便于抒情。四句押韵形式为abab韵，译文读起来抑扬顿挫，达到音美的效果；同时与下面其他译文相比，许译最为简洁、精炼，与原诗的外形偏离不大。

[2]（徐忠杰 译）

In The Still Of The Night

I descry bright moonlight in front of my bed,       （11音节）

I suspect it to be hoary frost on the floor.          （12音节）

I watch the bright moon, as I tilt back my head,     （11音节）

I yearn, while stooping, for my homeland more.     （10音节）

徐先生的译文也押abab韵，但是每一行的音节数略显参差不齐，而且比较冗长，与原诗的五言绝句偏离较大。不过徐先生在译文的第一和第三句里分别使用了bright moonlight(明月光) 和bright moon（明月），做到了形似。徐译每句以“I+动词”开头，符合英诗的铺陈特点，但丢失了中国诗歌情景交融的含蓄之美，不管是看上去还是读起来都比较单调，客观叙事意味太浓，而主观抒情太少。

[3]（Giles 译）               

Night Thoughts

I wake, and moonbeams play around my bed,        （10音节）

Glittering like hoar-frost to my wandering eyes;       （12音节）

Up towards the glorious moon I raise my head,        （11音节）

Then lay me down-and thoughts of home arise.        （10音节）       

同样的，英国汉学家翟理士（Giles）的诗体翻译也采用abab式的押韵方式，但跟徐译一样，译文显得不够简练。“I wake”在原诗里是潜在意义，译者在这里进行了增译，为第二句里的“wandering eyes”埋下伏笔——“我”客居外乡的一个夜晚，夜半突然醒来，目光还有些朦胧，才会误把月光当成了白霜。此外笔者认为“moonbeams play around my bed”中的“play”用得很形象，“我突然醒来，很可能就是被那调皮的月亮惹醒的”。“ Then lay me down-and thoughts of home arise”里的 “lay down”与 “arise”形成鲜明对比，并由连词 “and”连接，给人一种“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悲凉之感。

[4]（Fletcher 译）          

The Moon Shines Everywhere

Seeing the Moon before my couch so bright,     （10音节）

I thought hoar frost had fallen from the night.    （10音节）

On her clear face I gaze with lifted eyes:        （10音节）

Then hide them full of Youth’s sweet memories.  （10音节）

 

弗莱彻（Fletcher）的译文与前三者的押韵形式不同，押的是aabb韵，采用了抑扬格五音步的格律，音律整齐。然而与许先生的译文相比，译文欠精炼。需要指出的是，弗莱彻的译文虽然做到了形似，但在内容上（神似上）似乎进入了理解的误区，下面讨论内容的时候再具体分析。

这四种译文的标题都值得关注，许译的 “A Tranquil Night” 在长短上与原诗的“静夜思”最为贴近，刻画了诗歌的意境，把“思”字包含在意境之中，没有直接译出，留给读者足够的想象空间。翟理士将诗题译为 “Night Thoughts”，将“静”这一非常重要而特定的意境忽视了，把重心放在“思”上。笔者认为“思”做 “thoughts”译不够妥当，意义范围太过宽泛；原诗里的 “思”是一个很重要的字眼，具有丰富的内涵，不能一言以蔽之，因此许先生宁愿采取不在诗题中译，而把“思”置于整个情境之中，让人们去体会到底“思”什么，保留了原诗的诗意。徐译“In The Still Of The Night”中的 “Still” 诗味浓厚，但整个题目显得比较繁琐，与原诗题“静夜思”相差太远。弗莱彻采取完全意译的方法来译诗题，将其译为“The Moon Shines Everywhere”，他之所以这样译，是因为他理解这首诗的角度不同。按照弗莱彻的译文，诗人凝望着代表女性的“月亮的脸”（her clear face）勾起了“年少时光的美好回忆”（Youth’s sweet memories），“我”思念的“故乡”是“女人的温柔乡”。在这样一个寂寞的夜晚，“她”的光芒无处不在，照进“我”内心的各个角落，让人无比怀念。显然，弗莱彻的解释很难为中外学者广泛接受，即使“艺术贵在无中生有”，但偏离原诗的意义太远，就会变成了误译。因此，本文暂将弗莱彻的译文舍弃。

接着我们来讨论第二组译文，即散体译文。一般说来，诗体译文讲究形似，注重“美”，而散体译文在神似上有更大的发挥空间，注重“真”，要求最大程度地忠实于并科学地反映原文的内容，尽力传达其中的言外之意。当然，佳译最好形神兼备，做到最接近意译的直译和最接近直译的意译，“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然而，散体译文是否一定会在神似上胜过诗体译文，如许先生的译文呢？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先对中外译者中具有代表性的五种《静夜思》散体译文进行分析：

[5] (Amy Lowell译)             

Night Thoughts

In front of my bed the moonlight is very bright,

I wonder if that can be frost on the floor?

I lift up my head and look at the full moon, the dazzling moon.

I drop my head, and think of the home of old days.      

美国意象派诗人艾米·洛厄尔（Amy Lowell）是最早向英语世界介绍中国古典诗歌的美国人之一。她采取散体来译李白的这首《静夜思》，整个译文“真实”再现了原诗的内容，“床前”就是 “in front of my bed”, “明月光”就是“bright moonlight”,  “举头”就是“lift up my head”, “望”就是“look at”,低头就是 “drop my head”, “思”便是“think of”,“故乡”便是“the home of old days”。整体翻译太过于“科学”，而少了几分诗意。第三句中，她把“明月”译为“the full moon, the dazzling moon”，很明显，洛厄尔把中国文化考虑在内了，把月圆与思乡之情结合在一起，这对中国文化在世界范围的传播有一定的积极作用，虽然“明月”是否就是“满月”还值得探讨。“the dazzling moon”可以说是这篇译文的独特之处，译者特地进行强调是想告诉读者，此时的月光亮得让人晕眩，以至“我”怀疑那是“地上霜”。

[6] (S. Obata 译)               

On a Quiet Night

I saw the moonlight before my couch,

And wondered if it were not the frost on the ground.

I raise my head and looked out on the mountain moon,

I bowed my head and thought of my far-off home.          

日本学者Obata的译文采用过去时态，这是与其他译文的一大不同之处。第一句里 “moonlight”前没有使用如“bright”之类的形容词，而且把“床”译为“couch”,想必他是对中国文化做了一定考究的，不过既然大部分的译文都将 “床”译为“bed”,我们也不能说到底哪一种好，许渊冲先生在这一点上处理得比较巧妙，避免了“bed”与”couch” 之争，用了一个使用频率较少的方位副词“abed”，显得古色古香，体现了唐诗的古风。Obata的译文第三句没有拘泥于原诗的表面意义，考虑到诗人当时所处的具体情境，认为在屋子里面“举头”不一定就能望到明月，而必须穿过窗户往外看，才能看到“mountain moon”。至于为什么把“明月”译为“mountain moon”，这里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发现，笔者在网上意外找到这样的资料，即在日本，《静夜思》有着另外一个版本：“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如此一来，前面提到的“moonlight”前为什么无形容词，“明月”为什么是“山月”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到底是先出现了Obata的译文，然后有人又故意又将其回译为中文，还是李白的诗真的存在两个不同的版本而Obata又恰到好处地将其译成了上面的译文，这些问题已不是本文所能解决的问题，鉴于能力和篇幅有限，只好把这一任务交给文化考古学家去探索了。

[7] (Witter Bynner 译)           

In the Quiet Night

So bright a gleam on the foot of my bed-

Could there have been a frost already?

Lifting myself to look, I found that it was moonlight.

Sinking back again, I thought suddenly of home.  

宾纳（Bynner）译文的第二句，将“疑是地上霜”译为一个疑问句“Could there have been a frost already? ”细腻地刻画出诗人的内心活动与过程，即疑惑与吃惊。原诗只是把状态和结果告诉读者，诗人自己交代了在恍惚间不小心误把月光当白霜的事。与别的译文不同，Bynner在最后一句里加了“suddenly”一词，强调思家的情绪趁“我”不备之时“突然袭来”，触景生情。

[8] (Burton Watson译)         

 Still Night Thoughts

Moonlight in front of my bed-

I took it for frost on the ground!

I lift my eyes to watch the mountain moon,

Lower them and dream of home.   

沃特森（Watson）的译文，诗题译得比较丰满，三个字“静”、“夜”、“思”都有了。他的译文与许渊冲先生的一样都很简洁，但是他的译文没有许先生的有诗意，特别是个别用词与原诗的意义偏离得比较远。如“明月光”的“明”意义缺失，同样把明月译为“mountain moon”，估计沃特森使用的李白诗歌版本与日本学者Obata所参照的是同一版本，都是“床前看月光”、 “举头望山月”了。不过，沃特森的“dream of”相比Obata的“thought of”思乡程度要强烈一些。

[9] (孙大雨 译)                 

Thoughts in a Still Night

The luminous moonshine before my bed,

Is thought to be the frost fallen on the ground.

I lift my head to gaze at the cliff moon,

And then bow down to muse on my distant home.    

孙先生的译文擅于使用动词词组，如 “thought to be”, “gaze at”和”muse on”。他的译文将“明月”译为“cliff moon”，事实上还是与“mountain moon” 有相同的内涵意义，都是指山月。

通过上述简要分析，笔者最为欣赏的是许渊冲先生的译文。归纳其优点并与其他译文做如下对比：

许先生的译文做到了虚实结合，情景交融,首先表现在选词上。如第一句他没有像其他译者那样把“明月光”译为具像的“bright/luminous moonlight”或“moonlight”，而是用了抽象的“silver light”。“silver”一词用得非常形象，既表达了银白色彩，也透露出清冷的感觉，符合诗人的心理语境和当时的自然语境。此外，许先生没有直接点明那就是“moonlight”,因为开始的时候诗人根本不知道那就是月光，所以许先生只说那是“silver light”，给读者留下了悬念。为了衔接和连贯，许先生没有把 “举头望明月”的“望”译为“look at”、“watch”或 “gaze at”等表示“看”的动词，而是译为“found”,与上一句的“wonder”做到了逻辑上的连贯，达到了宏观上的统一。更妙的是，许译没有把“故乡”译为实体的物象，而是译为抽象名词“homesickness”,既简洁又内涵丰富，把思乡之情巧妙地表达了出来，发挥了译语的优势。还有不同与其他译者的是，他没有把“思”简单地译为“think of”,而是很形象地译为 “be drowned in”这一短语，与前面的 “Bowing”在动作的方向上达成一致，相互辉映，表达了诗人此刻的心情是低落的，思乡之情像潮水一样淹没了诗人的内心。

其次表现在许译的句式上，许译用了较多的伴随状语或伴随状态，简练并恰到好处地做到了音美与形美，同样也不乏意美。别的译文用短语来表达“床前”和“地上”，而许译只用“abed”和“aground” 单词就够了、 别的译文用并列句或实义动词来表达“举头”和“低头”，而许译仅用伴随状态动词“looking up”和 “bowing”，把句子的重心放到了情感的抒发上，而不是放在这些具体的动作上。所以诗体译文除了在形似上优于散体译文之外，好的诗体译文同样可以做到神似，达到意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