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有灵鹫山,后有峨眉山。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灵鹫山土壤气候与蒙顶山、峨眉山相似,也出产好茶,只是没人帮它忽悠,以至于品质不错的苗溪茶,身价与“竹叶青”、“蒙顶黄芽”没法比。当兵之前,我不懂茶,也不怎么喝茶,记忆中,茶是父亲用那只黑乎乎、硕大无朋的搪瓷缸,放在蜂窝煤炉子上煮得翻滚的沱茶,烫嘴、酽浓、苦涩,能把人喝醉,喝了想吃肥肉。我在苗溪过了两个冬天,那日子规整,直线加方块、紧紧有条的生活。那些日子,茶没少喝,或许是一生喜欢喝茶的开始。印象特别深的是在张场长家里喝的那杯茶。
在部队的第一个冬天特别想家。入冬后训练少了,很多时间用来开会、学习、扯淡,闲下来便坐在床边写信,站在路口等信。下雪了、天晴了、月圆了、鸡叫了、梨花开了。。。都会想家。看见落日,会想山那边的战友。那时候周末外出有名额限制,请假不易。有个礼拜天,特别想念大坪山上的战友,便不假外出,搭乘运蔬菜的卡车上山去了,与几个重庆老乡在山上的小酒馆把酒言欢、互叙挂念,十分开心。徒步回到苗溪已是傍晚,下雪了。连长正在路口等我,没说多的话,罚我到场部去执勤,看着两个“犯人”,把张场长家的花架修好。
走了三十多里山路、没吃晚饭,饥寒在交迫。还有点害怕,那两个壮汉定不是善类,手里都拿着斧头。我在张场长家的屋檐下,怀里抱着子弹顶上镗的冲锋枪,右手食指扣在扳机上。我是连里的狙击手,入冬前每天300发子弹打得眼睛痛,枪法天生牛逼,他俩要是敢跑,百米之外打他左腿绝不会伤到鸡鸡。我十分警惕的来回踱着步子,不时用嘴里呵出的热气,暖和一下冻僵了的手。“小伙子,进屋来喝点水吧。没事儿的。”场长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说话的是场长的夫人,一个面目和善、留着短发、戴着眼镜、穿着警用棉衣,五十来岁的妇女。
简陋的客厅中生着一盆炭火,张场长在闷声不响的抽烟看书,火光映着张场长那张胡子吧叉、沟壑纵横沧桑的脸,凸显出那两道剑眉、一双鹰眼的犀利。帅,真帅,年轻时定是一条硬朗、刚毅的汉子。阿姨端出一盘花生、瓜子、水果糖,放在火盆边的小凳上,用一只青花瓷茶杯给我泡了一杯茶,当地产的绿茶。当她帮我拍掉身上的雪花时,我闻到一股雪花膏的香味。阿姨真时髦。她问我吃饭没有,我撒谎说吃过了。我脱去大衣,在火塘边坐下,捧着茶放在鼻下深吸了几口,顿有一股暖流,顺着鼻腔流到丹田,从丹田渗透到全身,一下子暖和了。
布帘一开,从里屋出来两个姑娘,年龄在十五六岁,都穿着红色毛衣、蓝色警裤,脑后梳着马尾,两张清秀的脸印模倒出来似的,一看便知是对双胞胎。两姐妹一点不腼腆,听说我来自重庆,便一边一个在我身边坐下,你一言、我一语问了不少问题。两姐妹长这么大,除了雅安,没到过其他城市。“重庆比雅安大吧?”“扬子江是不是就是长江?比青衣江宽吧?”“那边下不下雪啊?”“那边的山有这里的山高吗?”“你想家吗?当兵苦不苦?”。。。我不时用眼睛看看窗外,屋外,两个壮汉正干得热火朝天,用斧头将花架敲打得“嘭嘭”作响。
阿姨笑着说:“放心吧,不会跑的。”收工了,已近十点钟,雪下得更大了,夜空中舞动着指甲盖大小的雪片。“拿袋茶去喝。”临走时,张场长递给我一袋茶,是用白色透明塑料袋包装的,上面没有任何图案和文字。我推辞了一番,最后还是收下了。走到院门口,我回头和他们打招呼,见阿姨和两姐妹正站在门口冲我挥手,屋内一片暖暖的红光,映出他们的剪影,漆黑夜空、雪花凌乱。。。当时便觉得眼睛潮湿,心里有股东西在搅动扭曲,纷飞的雪片变得更加零乱、模糊,那幅剪影也永远定格在了记忆深处,简洁、纯净、朦胧、暖色调。。。
灵鹫山的茶,属于绿茶,把现在时髦的“无公害、原生态、绿色”等等名词,全部加在它头上都不过分。冲泡出来的茶,茶汤呈淡绿色,明亮、通透,香气平和、清淡、绵长,入口略苦涩,回味甘甜。前些年,苗溪茶在市面上很难看到,大概是因为种茶、制茶人身份“特殊”,采茶姑娘大多是些“失足女青年”。包装不讲究,多为牛皮纸袋包装,内部使用的茶用塑料袋包装。我离开苗溪之前,还为苗溪茶厂设计了几款塑料包装袋,图案和字都是我亲手描绘的。据说,我写的“四川苗溪茶场”那几个字,还使用了好些年,直到茶厂开始市场化运作。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江湖浩渺,离不开茶。行走江湖,我很怀念部队那些直线加方块的规整日子,也期望眼前这些杂乱无章的日子,能够押出一些韵脚来。水本无香,茶禅一味,杜康使人迷糊,陆羽让人清醒,真以为喝茶能喝出诗意、喝出哲学,喝出人生中的兰香、樟香、檀香,结果呢?或许是没喝到位,至今仍无法用茶来净化灵魂,只觉得它可以影响睡眠。这些年,茶喝得杂乱,龙井、铁观音、普洱、乌龙、单从、竹叶青。。。茶叶虽好,感觉平淡。至少我觉得超不过苗溪茶的感觉。当然,这与茶叶品质并无关系,完全是喝茶心境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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