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语》第一帖,桐壶《1》
(2015-06-26 23: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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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
不知哪一朝帝王时代的事了。後宫众多女御中,有一个身份虽不十分高贵,却格外得宠的更衣。那些本来自以为可以得到圣眷慕恋的女御们,对她立刻竖起了敌意,岂止不怀好感,简直嫉仇妒蔑。至於与她身份相若或者比她身份更低微者,心中则是火烧火疗的焦虑。大概是遭人嫉恨冷待太多的缘故,这位更衣显得更容纤多病不耐风揉起来,经常独自悄悄返归娘家深居简出。皇上见她清泪芳姿却更加疼怜,往往不顾人言做出些教人非议的事来,破格宠爱的程度,风光旖旎处令公卿贵族为之侧目,不敢正视。朝堂一干臣子对此逐渐忧言讽言多矣,杞人忧天的拿唐朝闱乱乃王朝覆灭之不吉相比,举出唐玄宗因迷恋杨贵妃险些亡国的例子,大作文章,更衣的处境於是更加困难。但想到皇上对自己的深情缱绻,心甘情愿门巷沉寂的忍耐着,留在宫中朝夕陪伺皇上。更衣的父亲大纳言三虽已早亡,母亲却仍颇为讲究老派门面,出身门第原也算得上高等。眼见双亲健在的年轻女御,都大力铺展着箫鼓织锦情态娇痴的那种富奢排场,决心不让女儿输人,因之遇到任何仪式也费尽心机地努力的张罗,但究竟少了殷厚扎实的後台,但凡真遇上重要庆会,总显得无依无靠,力不从心。
也许是前世宿缘情缘厚植,不多久更衣竟在众妒之中,诞下别人苦求不得冰种白玉般玲珑幻美男婴。皇上迫不及待想亲睹新生皇儿,急忙差遣人到更衣娘家把婴孩抱来,果然面如冠玉出娘胎便美目盼兮。第一顺位皇子是右大臣女儿弘徽殿女御所生,众望所归的储君,在权倾一时的襁褓中成长,各方锺爱自不在话下。但更衣所生这位新皇子却姣丽夺目无与伦比,皇上情不自禁目不转睛的倾注着溺爱的眼神,对太子的情怀顿时成了因循旧规的关切,而将无限几近痴迷的呵护,都转移到更衣的新生娇儿身上了。
更衣本来并非侍候御前盥洗栉发琐事那种身份卑微,女御们对她原也相当敬重,只因皇上太过宠幸,宫中无论讌乐游冶,抱琴吟俳,总是第一个召她进殿。有时候伺寝睡过了头,隔天也就镇日留在皇上身边陪朝,虽言皇上不放她走,别人口中道来无非擅使软香轻浮,谤辱随之。不过,自从这位姣丽皇子诞生以後,皇上一改常态,彷佛暴露了私心般,凡事竟格外如履薄冰了。不由得教太子的母亲弘徽殿女御深深起疑,惶恐东宫地位被这位新皇子抢夺了去。弘徽殿女御乃最先入宫,在更衣之前皇上本也和她鹣鲽情深,兼且除了储君之外她还生了几位公主,地位不同凡响也不可动摇。所以对弘徽殿女御的怨言,皇上心虚般无可如何。一无所有的更衣,唯一依赖的仅是皇上对她难以解释的无比宠幸。周围对她吹毛求疵动辄赐咎的人实在太多,天生蒲柳迎风不愿对抗的娇弱性情,皇上过分的垂青反倒成了她的灾难,承恩的内心负荷其实沈重不堪。
更衣所住的御所叫桐壶殿,离开皇上所住的清凉殿相当远。皇上行幸桐壶殿的时候,总要大张旗鼓般巡行许多后妃殿前,而皇上偏又频频前往桐壶殿,这也就难怪别人恨之入骨。有时候更衣承恩召见的次数太多,还会遭到女御后妃们的恶作剧。在桐壶殿到清凉殿的沿途,挂桥或长廊上,到处撒些浊臭秽物,想弄脏更衣或迎送的宫女们的裙摆。有时则将更衣必经的走廊两端铜门反锁起,害她进退两难的封锁於其中窘迫不已。诸如此类女人间的钩心斗角事,往往使她吃尽苦头,心境五内催伤。皇上却彷佛偏爱这种意态纤佻我见犹怜,索性把她挪移到清凉殿後面的後凉殿,叫原先住後凉殿的另一位更衣迁往别处,这一来,宛若扫地出门般被赶出来的更衣,竟弄出挫骨扬灰的狠心肝肠了。
小皇子三岁那年,照例举行了着袴仪式,把府库里的稀珍全都搬了出来,场面金泥瑰伟,与太子幼年行着袴式规格相比,不遑多让。这件事难免又招惹来议论纷纷,稍可解气的是,小皇子偏偏越长越貌若神品,香染尘世,不可逼视的美徒令比较明理的人瞠目结舌,不敢造次,收敛了妒嫉之言。惊叹世上竟有如此绝色,能教山林也扫迹情留。
这一年夏天,桐壶更衣觉着身体微恙,打算回娘家休养一段时间,但皇上未肯允诺。也许一向总这样黄花憔悴更凭添清艳的缘故吧,皇上看惯了,并没把她当回事。
[还是在这桐壶殿养着吧。]
总是这样劝她。不料病情日日加重,仅仅五六天工夫,竟变得香消雪减嬴弱不堪。更衣的母亲哭着差人来宫里央求让爱女返娘家静养,然而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仍得提防其他殿妃的毁谗嘲弄,最後还是未能如愿黯然离宫。油尽灯枯的无常生命终於到了最后的限度,皇上也无法再强留,碍於桐壶更衣身份不高,礼制上帝王之尊连随意相送都不可能,委实令人扼腕。平素如此桩花柔艳的人儿,如今却这般残茎枯槁,心中似藏着倾吐不尽的千言万语,又无助的不敢启齿。看着她雁咽寒声般两眼凄婉,皇上禁不住放声痛哭,在桐壶更衣耳边信誓旦旦。更衣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盈盈不胜一握的身子,疲惫的眼神凝睇着即将永别的君王,更教他肝肠寸断不知如何是好。虽然史无前例破格宣示辇车直入禁中接走桐壶,但辇车来到,竟又全然不舍得让她走了。
[约好了同赴黄泉,妳怎麽忍心抛下我,独自一人先走啊!]
桐壶闻言也禁不住悲从中来,气若游丝喘息着叹道:
[生有涯兮别离多,
桐壶彷佛仍有许多话要说,蹙眉强忍病劫疼苦。这一走是生是死?岂能不牵肠?索性把她留在身边吧!皇上心里不免这样期盼,但身侧已有娘家来的执事催促,已经安排好灵验巫觋,今晚於娘家祓除祛病,也是不愿女眷逝於宫中免禳不祥。情非得已,只好让她凄凉辞别。这一夜,皇上心事重重,辗转无眠,空自惆怅难排,等不及慰问使者回来相报,已经一再喃喃呼唤着难以解脱。
[午夜过後辞世了!]
差去探病的使者听到桐壶娘家人哀泣的声音,黯然带着噩耗回禀。皇上闻悉後霎时魂魄茫然,独自儿躲入御书房。此时若能留天真无邪的小皇子在身旁,多少可以聊慰摧苦,却又碍於未有前例,循例必须把他也送往桐壶娘家,和外婆暂住一些时日。小皇子一点儿也不懂大人悲戚,睁着一双清瞳妙目,好奇地看着那些泣不成声的侍臣和无声潸然的父皇。这捐玦遗袂的割裂,已足教人哀难自遏,何况又要别子!皇上一时深感的枉断衷肠,岂是普通笔墨所能形容?
不过,事情总得有个归结,尸身也不能老是这麽停放着,只好择日举行了殡葬礼。面容颇为神似的桐壶母亲,舍不得掌上明珠。
[把我跟她一同烧了吧! ]
她掏心肝悲嚎着,尾随於灵辇之後,一起来到爱宕附近五色绵络素白灵幡的道场。做母亲的又是怎样一种究竟的心境呢?早先还强自镇定说道:
[看着这副流转生死的躯体,却无法寂灭。也许要亲眼看她让风扬成了灰,才能得那因灭是色的心吧。]
母女说好了常乐净,一旦诀别临头,毕竟忍不住,呼天抢地地悲恸,还险些儿从灵辇上摔落,令得那些早已预料的侍女们忙扶劝不停。宫里派遣了御使,当敕使宣读皇上追赠三位的圣旨时,又惹起了一番泪崩。生前未能让她享有女御的头衔,圣意表明後悔莫及,故而在亡後特别追晋一位。但就连这件事情,也引起众殿女御们不高兴。惟性情和顺些的改口提些桐壶殿更衣生前种种好处,类如兰桂端庄,清水品格,不作身段等等。前所招致嫉妒无非圣眷太过。近侍的宫女们也不由得口口声声怀念起她那诚蔼深挚,不分人净秽的人品,真所谓:
[生时多憎厌,死後方眷念!]
时光流逝,每逢斋七,宫里总不忘派遣御使到更衣娘家来焚香祝祷。皇上的容面愁郁深埋,夜夜不肯亲幸後妃,终日如幽篁之不见天,罩得女御们宛若处於漫长无绝的招魂。只有弘徽殿女御不依不饶地骂着:
[宠幸得也未免太过份,人儿都已经死了,还不教别人心里清爽哩!]
每当见着太子的时候,皇上心里总是不由得想起他那明月出岫般的小皇子,忍不住差遣乳母或宫女们殷勤探看。
残叶飒飒,转眼桐壶更衣的娘家就成故人的故里了。江枫绯绯,水光湛湛,皇上比往常更思念亡妃,派了名唤韧负的命妇到桐壶故里去。命妇乘着无生灭相临照下土的月光启程。不寤的皇上陷入了邃远沉思。回想当年,月出东方,兰汤沐浴,他和桐壶春殿食桑,夜秉鱼灯,她那种凤栖冷桐般的姿仪,插花花未歇,熏衣衣已香的意态,如此别具一 格,与众不同。如今虽仍记忆犹新,却真个是所谓:
[暗中相契约,怎得梦里晤。],终究缥缈而不可把握了。
命妇乘车抵达桐壶更衣故里,车子尚未进入门内,眼前片片残缺伤心光景,竹签穿编篾笼般交织着她的心。从前更衣的母亲无论寡居多麽艰苦,为着女儿家颜面,早早晚晚勤於打理,维持着幽人雅院的外观。自从夏天痛失爱女,老人家无心关照,任其荒烟衰草枝蔓。
月光照射柏树间杂的鸱枭茑萝,倍增无限凄苦。把命妇请下车,延引进正厅,更衣的母亲一时再度悲伤得不能自持。
[我一个人烦恼藏缠,难以离苦,可谓万念俱灰。怎麽好再教御使您披草冒露地光顾寒舍呢!]
说着旋身掩面呜咽。命妇想着难怪几次回禀的宫女都说,亲见比想像更教人伤肝,果真如斯,连我这般粗砺不肖的人都感到十分不忍啊!命妇感染了那哀戚气氛,过了好半晌才强自镇定下来,转谕皇上的话:
[人刚逝去时,直如在梦中,而今心思定,知道不是梦,反而更难堪。身边没有一个可以倾谈相慰的人。你是否可以秘密到宫里拜访呢?任由稚嫩的皇子在冥灵的处所住着,也不是个办法,快把他带回清凉殿吧。]
[可怜啊!皇上是两泪流淌着说的,还怕人瞧见了不好意思哩!话也不便说完就走开了,园林里的铜禽石燕也伤感呢!]
命妇接着呈递出皇上的亲函。
[如今双目已如无光明的枯井,只有把圣旨当作黑暗中供佛的油灯来恭读吧。]
桐壶更衣的母亲敬谨捧过圣谕读将起来,上谕细楷工整地写着朕意原以为时光会治愈心痼,未料残阳掩关的心情与日俱增!如今所遗憾者,莫过未能与慈萱分担养育皇子之责。盼尊驾勿弃嫌,能视朕如同仙去之令嫒,请速与皇子回返宫中。信末且附着一首御咏:
[秋叶起兮露华穠
宫城郊野多幼荻
安得嬌儿兮慰朕心。]
桐壶母眼泪滂沱,几不忍卒读。
[虽然早知长寿徒增痴苦,也从来没有料到如风逐叶徘徊的自己,竟然能活到今天。所谓莲华未开,如金在粪中,无用的我真个是应了《羞见高砂松》那首和歌所言了。这把卑贱的老骨头哪儿配得上进出禁中呢?所以虽然屡蒙皇上劝进,自己始终鼓不起勇气。请您回去禀知皇上,小皇子似乎也急着想要返回宫中,身为外婆也不忍心一直扣留着他在伤恸的地方,况且是个丧女的不吉之躯,也不便多陪伴着皇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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