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美狄亚

    古希腊神话多次触及嫉妒，美狄亚的故事就是这样一个典型。这个嫉妒千年后有了“美狄亚情结”的美称。
    科尔喀斯王美丽聪颖的女儿美狄亚，欧里庇斯笔下《美狄亚》剧中主人公伊阿宋的妻子。她以公主之尊爱上了伊阿宋，为其计取金羊毛，并帮助他报了杀父之仇。甚至为了他，杀弟别父，随之远赴异国他乡。按理，这样的奉献，获得的应该是丈夫一生一世的呵护与疼爱，但伊阿宋最后给予她的仅仅是为了权力与金钱的抛弃。于是，美狄亚嫉妒了，这嫉妒燃出了熊熊的复仇火焰。
    不过，美狄亚的复仇方式很特别，其矛头直指自己年幼的孩子们和丈夫要娶的妻子——科任托斯的公主，她杀死了他们，而对给自己造成直接伤害的丈夫，只是留下“你不得好死”的诅咒。美狄亚有巫术在身，当然她的话多半会灵验。但伊阿宋是否如美狄亚的诅咒？欧里庇斯匠心独运，不言不语，剧本至此戛然而止，伊阿宋的结局顿成千古悬想，无疑是精妙卓绝的一笔。后来心理学方面的“美狄亚情结”这一概念，就源于此。
    这是远古时期因嫉恨而杀子杀第三者的女性，到了现代，出于对丈夫的嫉妒，杀子，甚或自杀的例子仍然存在。
    前不久见一杂志登载了一则母亲不堪忍受丈夫外遇与儿子一道自杀的消息。她自杀的理由很简单，家不成其为家，而且她认为自己死了，儿子必然存活得异常可怜，于是在自杀前杀了儿子，留下遗书，称儿子为随母“情死”。如果儿子有死的意志，确然可谓壮哉，确乎可谓“情死”，但孩子并无此志，孩子还未成长到能充分表达内心意志和情感的时候，实为“凶杀”。爱和憎只隔一层纸，母子“情死”是母亲的爱的终结，近乎疯狂。
    然而，《美狄亚》中的美狄亚采取的是“美狄亚”的方式，异乎寻常，在遭受遗弃和迫害时，她不屈从于凌辱的命运，在劝说丈夫无效的情况下，勇敢地站起来反抗，表现出强烈的独立精神。她惩罚丈夫的方式是杀子杀第三者。杀第三者，可以泄一己之恨，但做出杀子的选择，对美狄亚来讲无疑是残酷的，是什么使她作出如此选择的呢？
    妇女问题是古希腊突出的一个社会问题，古希腊妇女社会地位极其低下，她们和奴隶一样，不能享受民主权利。一夫一妻制只限于妇女，对男子没有束缚力，妇女只是附属于男子的家庭奴隶，她们的人权没有保障。美狄亚很不幸，如此聪慧，却处在妇女地位已然没落的时代。保姆说：“她遇事迎合伊阿宋，当夫妻间没有意见分歧时，得救的主要保障也就在此。”歌队的议论也是典型的“如果你丈夫现在尊崇新的合婚床，请你不要生他的气：宙斯将是你的庇护者；不要过分苦恼、痛苦自己的夫君”，而美狄亚自己也痛苦地喊出“一切能呼吸，有理智的生物当中，我们女人是最不幸的一类，首先，我们不得不用重金购买一个丈夫，弄来一个高于自己之上的主人——一个比不幸更坏的不幸”。美狄亚尚且如此，可见那时妇女生存状况之恶劣，妇女地位是多么卑下！当时，迎合丈夫是婚姻和睦及得以保障的重要元素，而丈夫抛弃妻子，另择新欢，妻子也只是顺从而已。
    与夫妻关系相联系的是子女问题，除自然的父母子女的伦理外，还有父系氏族的权势延续问题。伊阿宋与科任托斯公主之间，就有继承权的问题。科任托斯国王克瑞翁之所以同意公主与伊阿宋的婚事，主要缘于国王膝下无子，急需伊阿宋来延续王室血脉，因此克瑞翁下令将美狄亚驱逐出境。在走投无路的境况下，悲愤交加的美狄亚，决定惩罚丈夫。美狄亚在科任托斯是个外国女子，科任托斯人眼中的“蛮女”，那时在异邦的外国女子，是任何人也不需要的，甚至连一向慷慨仁慈的城邦和教会的帮助也得不到。她为了伊阿宋，杀弟别父，抛弃了家园，付出了荣华，也付出了富贵；她救了伊阿宋，她爱伊阿宋，但她换来的只是离弃，她不得不为自己哭泣，“现在生活在异邦的土地上，失去了丈夫的床榻，现在又将把你作为受侮辱的流放者从这块土地上赶走”。
    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道：“母权制的被推翻，乃是女性的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失败。”女性作为历史的失败者和现实的异己者，被放逐于男性权力文化之外的边缘位置，其生存模式、行为准则、道德规范都被纳入了男性中心的社会秩序。在希腊的男权制下，小而言之，倘若美狄亚杀了儿子，丈夫没了合法的继承者；杀了丈夫的未婚妻，丈夫的地位就无从保障，这样，丈夫就会得到生不如死的惩罚，虽然杀子同样也会令她自己痛苦不已。但美狄亚面对强大的男权，以异邦女性的身份，争取权力的方式只能是以杀子杀他者而告终，只能以幻灭结束，以另一种方式向男性权势的挑战，以另一种方式表达女性权力的不可侵犯，虽然对其本人而言，却又是何等的苦涩与悲哀！
    大而言之，美狄亚的悲剧不仅是个人的悲剧，也是古希腊妇女的悲剧，是妇女地位没落的悲剧，一个聪明勇敢刚强的妇女，一个贤慧慈爱的母亲，竟以极端手法报复丈夫，在毁灭丈夫的同时，也毁灭了自己，其悲情自不可言！这与当今妇女的自杀杀子又何等不同！与美狄亚沉重的个人和社会压力相比，我看，当今妇女是根本没必要轻生的。
    在美狄亚的悲剧中，我们还可以看到爱情悲剧的永恒主题。爱情往往会迷惑美丽多情的女子的眼睛，使沉醉其中的女子遗恨终身，“红颜薄命”恰是对此极为形象的概括。伊阿宋落魄时，遇见了美狄亚，剧中说他们一见钟情，我们姑且不管后来伊阿宋的变化，认可剧中的一见钟情。的确，伊阿宋与美狄亚最初的爱情应该是真诚的，也只能是真诚的。在热恋时刻，双方都愿意为了对方不惜下地狱。然而，在伊阿宋和美狄亚的情感世界中，这种爱情有着一种隐伏的危机，那就是伊阿宋与美狄亚相遇与相爱都发生在伊阿宋的患难中。患难中的帮助是极容易导致感情产生的，任何人在得到帮助的刹那间，都愿意为帮助者肝脑涂地，何况伊阿宋所得到的帮助，是伴随着爱情的帮助，施予爱情的对象美狄亚又是如此聪慧美丽。因此，在情爱中的伊阿宋应该是没有杂念，一心一意爱着美狄亚的，不然，以美狄亚之机智聪慧，何以会死心塌地地爱上他。
    但伊美二人的爱情，对美狄亚来说，则是没有掺杂任何其它因素，爱就是爱，没有任何条件。为了伊阿宋，她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在未能很好考验对方时就认定了一生相随，在对社会缺少清醒认识时就做出了决定，此所谓基础不牢！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女子，往往如此，悲剧也往往就在这儿。结合后，生计问题来了，社会压力来了，随之，丈夫的劣根性也来了，终于“如今那神圣的河水向上逆流，一切秩序和宇宙都颠倒了；男子汉的心多么奸诈，那当着天发出的盟誓也靠不住”。伊美二人的爱情，只是考验了美狄亚，伊阿宋则没受过任何洗礼，故而在生活的压力下，当财富、地位向伊阿宋招手时，他动摇了，任凭美狄亚情深意浓也唤不回他，他对美狄亚的解释极富现实性“为了孩子生活好”，活脱出一个功利主义者的本真面目。而美狄亚做出的抉择，更是女人嫉恨心理的极至。她爱丈夫，爱之深，故恨之更切，这连并她嫉恨抢走丈夫的女子，虽然那女子并不见得有过错。于是，在嫉恨的驱使下，她复仇的对象选择了无辜的孩子和丈夫的未婚妻，让丈夫永远生活在她的毒咒下，生活在痛苦中，这远比直接惩罚丈夫酷烈。
    《美狄亚》因为它的浓厚的爱情与悲情，已经传唱千年。美狄亚对爱情的执着，不愧千古佳话，但美狄亚极端的手段，又不得不使我们反思，美狄亚是她时代的产物。今天，男女平等，人生有很多道路，在正确的人生观下，一定会有正确的选择，这也许就是美狄亚所期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