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评论《赵丰散文的审美观照与生命自觉》——刊发于《胶东文学》2022年第7期
(2022-07-11 01:41:46)
赵丰散文的审美观照与生命自觉
赵丰是一位具有探索精神的散文家,他的散文深深植根于自己的人生经历和生命体验,以审美的角度审视和观照自然万物,充满人生智慧和生命自觉。
以“自然”为审美取向和美学境界之追求,赋予万物以文学灵魂,这是赵丰散文最具鲜明的艺术特色。
《孤独无疆》:主体精神的存在
《孤独无疆》(西安出版社2011年10月第1版)刚一问世,就获得了第三届柳青文学奖,主办方陕西省作家协会和柳青研究会在授奖词中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孤独无疆》以深思内容见长,以自我之体悟,透过西方大哲和故乡人物、山川草木的反思与省察,来感知命运、时代在人物身上的投射。作品对社会与人生具有极好的悟觉和理解,具有深沉的忧思和打入心灵的力量,或人物或景物或追忆,其目光触及万象,凝神动容,都能见出作者深沉诚挚的情感与思想锋芒,其文字畅达动人,神思激扬飞跃;梳理剖析而万端始现,荡涤浊尘而清朗明澈,营造出一个诗化的人生境界。”主办方认为,《孤独无疆》开辟了哲学随笔写作的先河,这种将哲学与文学嫁接在一起的文字为散文随笔的写作带来了新的气象,是中国当代散文创作的一个重要突破,并为这部书举办了专场研讨会。
《孤独无疆》以及其后《哲学的慰藉》的出版,奠定了赵丰哲学散文家的地位。他的哲学散文几年之内先后被《北京文学》《青年文学》《书屋》《散文》《雨花》《福建文学》《湖南文学》《山东文学》《天津文学》《散文百家》《百花洲》《鸭绿江》《青海湖》《延河》《红豆》《岁月》《椰城》《躬耕》等数十家刊物选用发表,《帕斯卡尔的芦苇地》《探梦》《祈祷心灵的宁静》《模糊性》《白云》等篇目入选全国年度散文随笔优秀作品选本,数万字作品被全国大中小学教材或试卷选用。
孤独,是一场精神的流浪;无疆,是自由对生命高地的占领。赵丰的散文透发出一种文人哲学精神,在行字间与西方哲人进行着生命的对话。书的卷一“精神高地”写了十二位西方哲人,其写法开创了哲学随笔的先河。那超拔的精神境界,时空的自由交错,东西方思想文化的融合与碰撞,与哲人近在咫尺的生命感知,让随笔这种文学体裁不再板着面孔,不再在文字的注释里伤脑筋,不再因时空的隔离让读者阅读时缺失现场的感觉。总而言之,这是一种全新的写法,是散文随笔写作境界的一个高标。
《孤独的散步者》写的是卢梭。卢梭的一生,生命的伟大理想不但没有在世俗中泯灭,而且还散发出一种璀璨夺目的光辉形象。赵丰的文字没有过多的在卢梭的生平与哲学思想上纠缠,而是浓墨重彩着他的孤独,解析着孤独的意义:“孤独是一种美,追问着人生的本质。”而更独特的是,赵丰在文章中像卢梭一般散着步,将东方文化的巨人庄子、屈原、陶渊明、苏东坡与卢梭相互比照,进行精神的碰撞。此种写法,沟通着东西文化的气象,显示出大同世界的脉络。
赵丰超乎常人的想象力在他的哲学随笔里挥洒到了极致。在《黑格尔的河流》里,赵丰做着如是的假设:“是水,产生了黑格尔的哲学思想。斯图加特市是德国符腾堡新公国的首府,是一个具有梦幻色彩的古城堡、葱郁的森林、悠闲的小镇、美丽的河流,宛若神奇的童话世界。城堡、河流、小桥,是适合思考的环境。哲学总是与孤独寂寞结伴同行,黑格尔踽踽独行在由于下雪而稍显泥泞的小道上。小道旁,潺潺的流水滋润着一个哲学家的血脉,袅袅的炊烟划破思想的静寂,摇曳的玫瑰炫耀着生命的鲜艳,羞红的夕阳等待着哲学的邀请。林中的小路,蜿蜒曲折,伴随着他的神思冥想。激荡不息的流水声,开启着他的思维。”这段文字,完全是赵丰想象出的图景,而又极其吻合着黑格尔生命的背景,他伟大的思想就诞生在“小道旁潺潺的流水”边,由此赵丰引出了本文的命题:黑格尔的河流。超越了读者想象的是,赵丰将家乡的涝河视为黑格尔的河流,黑格尔就是河旁的一块巨石。如此,赵丰借黑格尔的哲学思想阐释着哲学与人生、信仰与尊严、自然与精神。在家乡的河流旁展开对黑格尔生命及精神的审美观照,使得这篇文章呈现出开阔的思考领地以及宏大的精神境界。
一个作家要有一生追求的目标:一是精准的语言,二是精致的结构,三是有着足够可以阐释的空间,四是有独特的个人风格,五是原创的思想。可以看出,赵丰的哲学随笔抵达了这种追求。其书名《孤独无疆》提供了一把阅读的钥匙,那就是孤独,孤独不是寂寞,背后站立着的是思考,是与先哲的对话,与先哲思想的碰撞,借助诸位先哲这种带有符号学意义的特征来阐述真正的孤独。我想提到另一个人:加缪。他就是用散文来写思考,文本很厚重,通过思考呈现出更为真实、更深层次的孤独感。具有文学意义的是,赵丰能把飘缈的思索、悠远的意境,流淌成思想之河。他的写作是在天地之间,在历史长河,在个人的生命历程中做逍遥游。这种逍遥,来自于他对世界与生命的贯通。以生命经验为线索,始终保持着生动的感性,带着真实的生命体验在行走。其纵深感和真挚,对生命本质的深切体悟,构建了一幅幅跨域时空的人物共存共生状态,为作品建立起非凡的文学品格,给读者带来深刻的心灵触动和审美体验。读他的散文,让我想起日本的一句俳句:一水萦流处处通。那种通达无碍,那种从容活泛,那种入于生命真境的美、善和自在,带着我们领略生命的水草丰美。即使贫瘠和坎坷,也映照出精神超越后动人的悲剧之美。
对赵丰而言,孤独是一场精神的流浪,无疆是自由对生命高地的占领。他的哲学随笔透发出一种文人哲学精神,更显示出一种生命自觉,在晨曦中、行字间与西方哲人进行着人生的对话。“朝闻道,夕死可矣。”对生命的怀疑和思辨能力是《孤独无疆》的内在魅力,更留给了读者一个高大的行者背影。
书的卷二是“岁月回眸”,以切身的经历叙述着人生的枝枝节节,而这枝节是赵丰生发审美观照的出发点。人与物,在审美关照下,都散发出哲学的光辉。赵丰生命里的细节,都自觉融入散文这种体裁所需要的文字叙述之中。
《背景》可以视为赵丰叙事散文的代表作。全文贯穿着两个主题,一个是对人的诗意栖居的追求和赞美,一个是对人的命运的探究。它同时观照了生命存在的诗意空间背景和人生命运的社会背景,在二者之间自由地跳跃转换,两个主题交相变奏,彰显出生命存在的真实图景和意义,解悟着人生命运的秘密。文章从旧时父亲的照相馆切入,谈父亲,谈自己,谈生命的承续,谈两代人的婚姻,语气平和真挚,推心置腹,充满温情。正如佛家言,老僧说的家常话,家常话里却是顿悟后的了然。赵丰从照相馆的布景上,从父亲的晚景里,从父母和两代人的婚姻里,发现了背景的秘密,对人类存在和人的命运进行了一次广阔的观照和深入的思考,诗性与理性交相辉映,是对生命存在终极意义的追寻。
照相本来就是对生命存在的定格和审美,是充满诗性和象征意义的艺术。灯光亮起,布景现前,斗室之中突然出现一片蓝天白云、柳舞鸟飞的天地,这个诗意的开始已经包含了哲思的种子,确立了《背景》的主题。那个画布景的父亲,一生都在为别人定格精彩瞬间的人生,在垂暮之年,选择了家院里的葡萄树为自己的生命背景,任阳光和月光满脸斑驳,静静地消磨着最后的时光。这个画面蕴含着深远的诗意,是人类晚年的普遍写照。这个诗意的画面依然有真理存焉,那就是背景对生命存在的至关重要。正是这个人生真谛把赵丰进一步引向对人生历程更深入的观照。在父子之间的生命承续中,父亲就是儿子的背景;父亲娶上母亲竟然是因为家庭和时代背景;正是时代背景促使妻子不顾父母反对嫁给了自己。这些发现都是在生动的叙事中完成的,其充满感情的叙事让我们会心,让我们感动,它们当然是诗性的。在这样的诗性叙述中,自然背景深化为社会背景,赵丰的理性更加清明,他已然发现了命运的秘密,进入了更广阔的审美观照和思辨论述。赵丰发现,生命的磁场中旋转着背景的影子,命运不过是某些背景的附着物;人的命运都被圈定在背景之中;人类和动物的生活,同样受制于大自然的背景;没有人能够预知自己的生命背景。赵丰认为,既然背景圈定了你的命运,你就要在如此的背景下定位自己的生活方式。这些理性思考无不揭示命运的秘密和生存的真相,引发我们深深的思索。然而,文学的终极目标绝不是获得抽象的真理,而是必须回归生命存在本身,回归诗意。赵丰在理性思辨之后,又一次回到生命现场:他坐在黄昏的旷野上,蓝天、白云、大地、植物,飞翔的鸟都成了其身体和思想的背景。炊烟从农舍升起,牛甩着尾巴走出田野,鸟儿惊慌失措地逃离,草丛间的虫子此起彼伏地歌唱;它们切换着赵丰的思维画面。而历史也在苍茫中活了过来,浮现出一幕幕悲壮的画面:孔子推着独轮车旋转,黄昏中他的影子神秘兮兮。还有,基督徒身后的十字架,苏格拉底赴死前身后的火刑柱,亚当和夏娃偷尝禁果的伊甸园……在文学的王国中,生命必定是诗意的存在,它要抵达的,正是海德格尔提出的命题:人,诗意的栖居在大地上。
在体味人生,遍观人类,上下求索,深入思考之后,赵丰再次凝视葡萄树下的老父,他这才发现,父亲才是真正的生命自觉者,是他领悟了背景的真正意义,把那棵葡萄树视为自己生命中最靓丽的风景,把它融入了自己的日常生活。
《背景》是一篇既亲切又高远的文章。从文章里读者看见赵丰把握文字的逍遥。他的散文境界大,他用散文建构生命世界的图景,宏大而精微,生动而高远。他的作品有着深广的生命经验的呈现与升华,不断实践着文学艺术对生活的审美观照与超越性表达。
《背景》在结尾说:“如果有一种背景,心灵能够在其中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可以辖射自己生命的全部体验,既不用反省过去,也不用忧虑未来,唯有快乐和幸福,该是多么好的生命状态。”辖射生命的全部体验,这句话恰恰揭示了赵丰散文创作的秘密。他的每一次创作,都能进入广阔的生命境界,都会涉入自己的整个生命河流,于其中自由遨游。他的每一篇作品,都力图辖射生命的全部体验。一个散文题材和主题,只是给他提供了一个心灵背景,让他做一次心灵的逍遥游。他是在做生命的大文章,他的生命与文学是合一的。我认为这是散文这种文学体裁的根本价值所在,惟其如此,写散文和读散文才是有意义的。
赵丰《鸟类词典》展示了大自然的鸟语及鸟的纯真性情。赵丰以婉转细腻、清澈灵动的文字描写了数十种鸟的叫声。每一种鸟,都有着自己的语言体系。赵丰以丰盛的想象,细腻的观察,清丽的词采,婉转的行文,将自然界的鸟上升到了人文的高度。文章的字里行间,都是鸟儿自由的世界。鸟,这个大自然的生灵,以其生存的睿智以及自由的精神成为人类生活的参照物。它的鸣声、飞翔,栖居,都是人类所不具备的物象,赵丰运用诗意的文字为各种鸟营造出一种超越勘世情、潇洒出尘的境界。赵丰启示读者,鸟是大自然给予人类的馈赠,它们不同的鸣叫有不同的意义,每一声鸣叫都让人获得安宁。赵丰敏锐的观察,别致的角度,字里行间充溢着睿智的思考。文学与自然有机结合,婉转细腻,清澈灵动。
如《鸟的魅力》的作者爱德华·格雷一样,赵丰以生命观照鸟类,发现了鸟的种种生活细节、生活习性,包括人所体察不到的鸟的精神世界。在对鸟的叙述里,赵丰运用哲思加盟经营,使鸟具备了禅意,平凡的鸟从而有了哲学审美的意义。“鸟在头顶飞翔,注定我要仰视。”对鸟的礼赞,让赵丰完成了精神的书写。
爱德华·格雷在《鸟的魅力》附录一《享受自然》中如是表白:“如果人们具有能从大自然中汲取快乐的能力,那么我们就会从大自然中获得源源不断的快乐。”心灵与自然的对话,这是《鸟类词典》的主题。文章所呈现的,是充满自由、快乐的鸟类世界。鸟语,而非鸟声,这是赵丰对大自然的敬重,是人类心灵的随性读本。
《游戏,快乐或者疼痛》以赵丰孩童时代的生活为背景,描写着游戏对于童年的意义。莎士比亚这样说:“游戏是小孩子的工作”。身体的成长,是从游戏开始的。离开了游戏,一个人很难拥有完整的童年。莎士比亚童年里的游戏,由于带上了人生的味道,所以比一般的儿童更早的认识和解读着人生。而正是游戏,启迪了莎士比亚的创作灵感,帮助他成为文艺复兴时期英国杰出的戏剧家。赵丰描写了童年里的各种游戏,并由游戏引发出成长与生命的意义:“游戏,伸缩着我的身体,温暖着我的回忆,拯救着我的灵魂。灵魂的拯救,依赖于游戏,在那样的年代里并不荒诞。有意思的是,我的所有关于少儿时期的记忆都浸泡在游戏里,院落、村庄、街巷、泥土路、打谷场以及裸露着宽大胸脯的沣河的河床,那些地方曾飘荡着我稚嫩的灵魂。而且,我后来的人生阅历,都潜藏着游戏的比照。一切的激情和喜怒哀乐,都仿佛可以在游戏中寻觅到影子。”
孤独,是一场精神的流浪;无疆,是自由对生命高地的占领。对生命的自觉和思辨是《孤独无疆》的内在魅力。
《孤独无疆》是极具个性化开拓性的写作实践,是对生命、对人生、对人和自然的解读,在平和舒缓的叙事中给读者太多的想象空间,可视为一种理性关照下的感性阐发,从中可以领略到赵丰散文的审美意识。
一是叙事精神。赵丰的执着和内在的张力,是在思索和启迪中实现从具体的叙事回到意象的叙述。正是孤独无疆,便任思想流淌成河。作为思想者,赵丰的写作和他的孤独一样,没有彼岸。
二是历史意识。赵丰的生命哲学有着厚重的生命体验和审美意识。他借助意象和情绪的交替使其具备深沉的历史感,从中既可以深刻体会到广阔的时空,也更能感受到艺术的魅力。
三是审美观照。赵丰具有审美气象的文字,是源于性灵的自由:一是明慧,二是悟性,能够通过所感所悟,实现精神的安然恬静。由此可见,赵丰的文化质感绝非浮于简单的阐述,而是有着思考和延展。
《河流记》:与万物共存共生
散文不是记事簿,不是万事万物的收录机,它必须对物事予以人性的关照,这正是与万物共存共生的意义。人类依赖大自然而活着,就必须像神一样崇敬大自然,感恩大自然。有了这样的思想积淀,才可能成为一个优秀的散文写作者。
与万物共存共生,正是赵丰散文集《河流记》(河南人民出版社2019年3月第1版)的主旨。在他的笔下,自然万物都成为人类灵魂的参照物,都可以成为他审美的象征。高山、河流、草木、虫鸟、清风、白云、雨雪、清晨、雾霭、旧址……都是他生命的背景和影子,都是他精神的附着物。没有如此的文字指向,散文也就没有了灵魂可言。
对于散文这种直接呈现心灵状态和精神历程的文体,作家更应该具备与万物共生的自觉。《河流记》所表述的是人对自然万物的虔诚,这是散文家的大境界;《河流记》所构筑的,是人与自然融合的大气场。具体到每一篇文章的意境,是那种既实在又空灵,既真诚又恬淡的境界,是那种明心见性、澄怀虚静的人生境地。
在当代,散文的艺术成就可能无法达到唐诗宋词那样的辉煌,那样的艺术高度,但在诗词无力承受当代人的生活、情感,乃至精神的今天,散文正在朝着那样的高度攀登,一些优秀的散文家正在做着令人喜悦的努力,赵丰便是其中的一个。他对散文的深刻感知使得他的日常生活、行为举止,思维习惯都烙上了散文的影子。他曾这样表白:我为散文而活着。在如此的虔诚、勇气与呕心下,他的文字就营造出散文的一片明朗的天,字里行间皆是审美的倾诉,思想的絮语,心灵的牧歌。与自然之物共存共生的创作主体精神,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文学命题,也是赵丰散文写作的自觉追求。共存共生的意义,就是不能将自然之物视为冷冰冰的对象,它是让万物活在赵丰的精神生命里。是否有这样的生命自觉,决定着其文字对于人类的意义。
《河流记》是《哲学的慰藉》之后赵丰的又一次审美尝试。由人及物,视野更为宽阔,落笔更加自由。书中的十几篇散文,以自然美为选材角度,鹜八极而拢,掬山水而灵,去云雾而动,逮虫兽而精,将叙事与感悟、纪实与虚构、个体生命体验与共性审美视角融于一体,构建起独具匠心的散文文本。这些文章,先后发表在国内主流文学刊物上,构成了独特的风景线。
赵丰生命的大背景,是巍峨的秦岭,是历史上闻名天下的隐居之地。说起隐居,陶潜“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适就浮现眼前,梭罗隐居于瓦尔登湖之畔的散淡就让人眼前一亮,他们将自己的真心浸入青山绿水之中,妥善安放。赵丰虽没有真正隐居于秦岭的深处,但他对历代以来在此隐居的人心生崇拜,多次到秦岭的深山老林寻访隐居者,体验他们的生活。他曾在化羊峪的脚下开辟了一块菜地,穿上布衣草鞋,系上老农式的腰带,期待做一位真正的闲居者。这是一个美好的愿望,也是自觉将自己生命融入隐居者的气场。当我们能够真正放下一切欲念,不被世俗和物欲所动,就能保持一份静态,保持隐居者的心态。
《隐居者》描写了古今中外数十位隐居者的生活,但赵丰的抒发点更在于对于隐居现象的审美透视,于是,如此的文字呈现了:
隐居者对于世界的感知,自是有异于常人。隐居得久了,他们也会像大自然一样,沉静得如一块山石、一棵草木。
范仲淹所说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生命状态,那才是隐居者应该拥有的心态。
对自然之美的发现和执着,也许可以视为隐居者内心世界的表露。
“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这是庄子的话。窃以为,这是对隐居者最恰当的描述。
迄今为止,这是我所看到的对隐居者最具真知灼见的审美感知。没有身体力行的隐居实践,是难以对人类隐居现象做出本质的揭示。赵丰的一生没有离开过秦岭终南山,在那座山的俯视下生活写作,远离城市,远离喧嚣和热闹,真心并自觉地做一个乡野的修行者。如此,《隐居者》才能抵达一个前所未有的审美高度。
现实性是散文写作文本的基础,而唯有上升至思想性与审美性,才能使作品具有永恒的意义。一花一树皆风景,一山一水蕴哲思。发表在《北京文学》2016年第11期的《河流记》,赵丰的生命从河流出发,又回到河流。河流是他生命的情结,看不见河流,他的思维就枯竭。这样把自然之物同自我的生命挂钩,其文字里的河流,就不是没有情感的物,而是赵丰活生生的生命体。这部集子里,每一条河流都张扬着个性,演绎着属于自己的故事。阅读每一条河流,都是赵丰的一次精神巡游。家乡的河流,异乡的湖泊,皆是赵丰文字的描写对象,在实实在在的河流里,赵丰所打造的精神家园,都带有多彩的美像,而这些又和他的个体生活体验勾连起来。《河流记》写到的十几条河流,在赵丰的文字里不是一个个表面化、简单化的具象,而是善美绝伦的禅界之物,构成人的精神负载,具备着人性和灵魂的光辉。更难能可贵的是,赵丰能把这种个体的生命体验上升到人类共有的情感,总是在一丝丝水波里寻觅人类思想的影踪,并阐释出审美的精神建构,抵达文学的审美愉悦。
优秀的散文家无一不是让自然物象成为灵魂的伴侣,探索着个体生命与自然存在的哲学命题。散文要具有高度,必须让自然之物沉潜入灵魂中。清澈的溪水,透骨的山风、冰冷的石头,在常人的眼里它就是物的存在,而在散文家的笔下,它们唯有激荡起灵魂的涟漪,才可能具有审美性。在赵丰的散文里,无论时空如何变化,但哲人般的睿智,总是给人更多的启迪和共鸣。这些哲语,有与自然的对话,有与古人的私语,有与哲人的探究,有发自肺腑的感叹。这些思辨,无不透悟着赵丰对生活的感悟。
在《听风吟诵》中,我感受到的是风穿透赵丰灵魂的声音。风的吟诵,演绎着无数历史人物故事。而在赵丰笔下,风却成为与他灵魂相伴的无形之物:
童年的春日,在田野里、河渠旁采摘野花。花儿摇曳,蜂蝶舞蹈,风柔柔的吹进稚嫩的身心,催促我的成长。少年时,铺一块草席于沣河岸上。如果是有月亮的夜晚,躺着河滩的沙子上,聆听风吹过头发,吹过胸脯的声音轻柔、悦耳。风摇晃着枝叶,过去只晓得它是一种风景,哪儿懂得那是风在歌唱。两千年前,一身布衣长衫的孔夫子推着独轮车在古旧的时光里踽踽独行,凌厉的风中,他的影子犹如飘零的残叶。傍晚的风中,独轮车的轮子“吱呀呀——吱呀呀”地响,仿佛风的吟诵,在渐渐浓重的夜色中翻滚。在十年漂泊的日子里,风是尼采忠实的伴侣,成为他情感的慰籍,他感激着风,把风的翅膀安置在自己的头颅中,使劲地扇呀扇,头颅中就飞翔出奇形怪状的词语,挟带着锋刀和利箭,让人类固守千百年的思维屏障鲜血淋漓。汉高祖刘邦在《大风歌》里为风吟出传世的句子:“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在他的视野里,风是他雄心壮志的体现。他慷慨如风,忧郁如风,为穿行了亿万年放荡不羁的风做着恰当的注解。
评论家一致认为,散文是一种语言艺术,在我看来它更是语言之美的高度呈现。相比于小说,它更讲究的是语言对于读者的审美愉悦。在这方面,老舍、朱自清、孙犁、史铁生等现当代作家是极好的典范。赵丰在继承中外散文语言大师的基础下又有所创新。他的许多文字既是扎根于生活,又是高于生活的禅意。《说文解字》中对“禅”这样解释:禅,祭天也。禅这样一个极具宗教意味的庄重字眼,在赵丰的《河流记》中却与鸟虫花草等自然万物相融贯通。在《鸟类词典》中,鹰的飞行凝聚着非凡的力量与勇气,凝聚着某种远远超拔于现实背景之上的英雄主义,大雁的目光与白云相接时晕染出乡愁色彩,斑鸠在水边芦苇里旋飞像松木色的古琴,朱鹮的叫声中有一种呢喃的佛音,燕子从高处飞降像是下坠的自由落体,鸽子飞行的表演有在主人面前展示与取悦的意味,鸟所赋予我们每个人的感受,应当是一碧万顷的天地之间弥漫着的禅的静穆。这里所使用的,是通感、隐喻、拟人等多种修辞手法的集合体。《很远的树》写到童年里与之情感交流的树木,香椿、拐枣、皂角,是赵丰十二岁之前的情感慰藉。“感觉里,它们仿佛一个个巨人关注着我的成长。我仰头看它,它俯身瞧我,彼此交流着心跳,以及呼吸。”“树也有喜悦的时候,在出芽、长叶、结果的过程里,它享受着成长和收获的幸福时光,有风吹来,我甚至听得见它在幸福地呢喃。”这就是禅意,又是诗意。所谓禅意,即是精神;所谓诗意,即是愉悦。阅读散文,不该是像小说那般沉重。小说让我们认识生活,散文让我们享受生活。当然,散文也不排斥生活的沉重,但它要隐喻出生存的意义,就像《很远的树》中祖父对一棵榆树的情感和牵挂,姑爷姑婆对于一棵核桃树的疼爱,其中不泛生活的苦辣与艰辛,但文字的落尾却是人与树木的情感依恋,那种生命的着落。在祖父的身上,年幼的赵丰懂得了,不要随意破坏一棵树,它的身上说不定就寄予了某个人的情感。
物象的各样存在,在赵丰的观察和思考中,会自觉地融入一种哲学思考。优秀的散文家,首先必须是一个思想家。这是大多评论家的共同认知。散文的灵魂是思想构筑的,常常看到某人批评性的文字:思想性大于形象性。的确,散文的立足点是形象,即生活。但如果一味地沉浸于生活表像的叙述,会给读者带来怎样的阅读享受,是陪着作者一起哭笑,还是让读者感受到灵魂的冲击,去分享、认知你所描写的文字背后的生命况味。赵丰的《远逝的虫子》写到与他的童年相伴的各种虫子,他捉过蛐蛐,烧吃过知了和麻雀,焚烧过萤火虫,撕掉过一只蝴蝶的双翅……在成人看来,那些都是儿童的恶作剧,由于他们的无知,其行为可以谅解。如果仅仅落笔于此,那就是一篇泛泛之文。而赵丰笼罩在文字里的情绪,却是一种悲悯、忏悔。那种成人之后对曾经的恶作剧,在文章里并非是无知可以原谅的。那种为未能与虫子共存共生的遗憾、悔意缠绕在赵丰的笔下,如山间的溪水在冲洗、在净化,在提升。这种思辨,又清浅、透亮,没有一丝尘滓。“与人类一样,虫子也有着自己的生命轨迹、生活方式、以及生命的价值。”为此,赵丰“为自己曾经的恶作剧忏悔,向大地上的虫子们忏悔。”呼吁“人类和虫子,各自相守着自己的生活天地,互不打扰,相互尊重,这样最好。”这种忏悔式的絮语,是自我赎救,会引起读者的共鸣,对虫子们充满审美观照。与虫为伴,与物共生,这是美好的人性。一个人若是拥有像对虫子忏悔那般的心境,那该是何等高尚的生命自觉。
《泥土颂》是赵丰获得孙犁散文奖的力作。泥土与人类的亲密,在与万物共存共生这样的主题下是首屈一指的。《圣经》中说:“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这个“你”,指的是人。赵丰的家乡是碾儿庄,这是他生命的起源,亦是他生命的归宿。碾儿庄是泥土做的,这是赵丰粗浅的发现;后来他懂得了故乡人热爱泥土的缘由,是因为他们吃的穿的用的都离不开泥土;随着对泥土与人的相融共生,赵丰终于悟出故乡人舍不得泥土,是因为那里面扎着他们生命的根,他们的祖先在这泥土里,泥土是他们生命的栖息地,是他们灵魂的归宿地。这由浅入深的认知,是赵丰在此文里由景入情的层层审美递进。在这样的泥土中,赵丰成长着,把对泥土的挚爱作为一种生命自觉。它生长出来的庄稼,它身子下的虫鸣,它上空的炊烟、鸟巢,都是赵丰的心灵与之对应的物。如此,由情感而至灵魂,文本里所呈现的,必然是心灵之物,以及审美观照下的文字。
审美的原创性和独特性是《河流记》最具魅力的内涵,极大地拓展了文本的美学空间。作为文本形式的建构标准,审美性、现实性、思想性三者同等重要。作家是否具备充沛的文学才华和写作构想,能否选择与叙事相匹配的话语与方式,能否实现文本的审美性是至关重要的,这也是判断作家是否具有风格的重要标志。赵丰在数十年的写作与思考中,捕捉到了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学、哲学的结合点,从而使得文字具有中西合璧的表现形式,用精妙的艺术笔法呈现着大自然的物象,并使物象成为心灵倾诉的对象。
赵丰散文的美学之境将人物对命运的感悟提升到了充满诗性的层面,让文本飞扬于庸碌陈腐的俗世之上,从美学层面折射着人的精神形态与心灵图景。他散文的博大精细,在于他对自然万象的共鸣和阐释,又从道家佛家的理念中汲取营养,从而让他的散文更有哲学内涵,更富禅意哲理。
赵丰的散文语言清淡素雅,结构聚拢有度,气象既微波细澜,又波澜壮阔,具有强烈的张力和美感,这些都需要更深入地研究。
作为一个富于探索精神,极具独创性的散文家,赵丰开拓出了自己独特的路径和风景,其作品彰显着独特的艺术魅力。他的高度自由的叙述方式,于万物以审美观照的胸襟,在生命的自觉中用特有的文字与自然万物维系着亲和的关系。他对散文此种体裁的理解和操作,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我们有理由期待他开拓出更为宽阔的散文艺术境界。
(103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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