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瑟尔悬崖上数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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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边,夜里的凉脆生生,空气中的湿变成冰凌的形状,一下钻入鼻腔里去。我打了一个激灵,推开门。门外的黑暗里有种庞然大物在涌动,白色巨鲸一样,一次次冲上岸来。太平洋的潮水随夜袭来,声势惊人。我的耳鼓震动时,全身也都微微颤动着,同时颤动的还有脚下的土地,地下的岩石,以及我所在的整座悬崖。这一夜,我们正是歇在美国西海岸一处突出的断崖之上。海水和风从几乎所有方向同时涌来,涌向这条伸入太平洋的陆地之舌。我们向断崖的尽头走去,走向无尽的风和海洋。不过没走几步,脚步都停下来,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夜空。在这湮灭了人间灯火的所在,黑暗成为一种庇佑和祝福,宇宙终于以本来面目呈现了。
这是我有生以来在北半球看过的最美的星空。在海上看星星,当然是“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华美,璀璨,熠熠生辉,所有形容词无不派生于地球上的植物,矿物,自然现象。那些星星如此耀目,灿烂有如黑丝绒上展示的珠宝。这时我想到自己的见识如此有限,只能把它们比作地球上最美的石头,不禁哑然失笑。
夜空中的繁星多到数不胜数,几乎视力所及之处都被填满了。两颗星之间黑暗的间隙,那个位置,那个方向,想必也有一大团星云。亮处是星,暗处也是星,明暗之间还有无数无法想象的宇宙实体存在着,散发着光,热与力。抵达目力能及之极,下一步就要靠脑力了。那些极白极亮的光点总会有些许影子,有时候白得发蓝,有时候会暗一点,带有红色,粉色或者香槟色的暗影。星体的密度让人晕眩,星体彼此之间的距离和位置揭示出难以想象的空间,越向远看,宇宙的广度和深度越是令人咋舌。小黑说他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自己一个人飘入无尽的宇宙,居然有一种恶心的感觉。那感觉醒来后还有。我羡慕极了,在宇宙里以超光速移动,直到那些密密麻麻地星球成为光带。能把这种无法实现的感受变成生理体验,恐怕也只有人的想象力才能完成吧。
在悬崖尽头有一棵大树,树上顶着一头星星。那棵树看起来神秘悠远,仿佛触手可及,可又永远无法抵达,就像是通往宇宙的一把钥匙。树后身的天空中,炸裂般散落一整条银河,那些巨大的温柔光晕与极亮的光点游移却又永固,正罩在我们头顶,散落的星光像一个海洋,直直向我们倾泻。于是我们飘浮在一片广大的黑色海洋之上,接受更为广阔的光之海洋的洗礼。以我的区区肉身,不过占据立锥之地,能让这样浩瀚的世界以及世界之外的世界进入我的眼睛和心灵,感觉整个人,整个生命都被撑大了。
在现代城市中生活的人,自从生下来就被人造的光包围,从来都不知道真正的夜是怎么样的。我想象前工业时代农人的生活,劳作了一天,身体有种舒服的疲惫。吃了晚饭,慢慢踱步到院子里,抬头看看夜空。在一个瞬间里,让自己走远,让自己既渺小又伟大,然后明白自己将永远孤独。这样一个瞬间就值了一生。
人类摇摆在科学和神话之间,一直以自己的方式试图从星空中寻找意义。其实,在面对极大的不确定性时,科学和神话的距离本不遥远。即使受了再多科学的教化,人们似乎总是把星星和灵魂,精神性联系起来。一颗流星陨落,有的人会为一个逝去的灵魂祈祷,有的人则会急忙许愿。这一夜里,我们看到十颗流星。我既有祈祷,也暗暗许愿。那一道转瞬即逝却惊心动魄的光亮,是地外星体进入大气层时短暂的燃烧。因为短暂,所以大部分流星的内核都不会融化,因此我们在地球上发现的外星陨石承载着我们所不知晓的宇宙秘密得以完好保存。地球上平均每小时都有四颗流星进入大气层,单是火星就会每年给地球送来大约25%的碎片,相当于500公斤重的陨石落到地表。火星和地球的最近距离是5千5百万公里,有时一块碎片能在短短一年之内,穿过这样的距离从火星到达地球。地球上已经有缓步类微生物“水熊”可以在太空环境中生存,那么在一年时间里,原始的生命形式也很可能藏身于陨石中,最终穿越大气层,到达地球。生命很可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从一个行星传播到另外一个行星!自从1976年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维京号探测器登陆火星以来,人类一直虔诚地在火星上寻找生命存在的痕迹。从火星大峡谷Valles
Maleneirs
曾被水覆盖的痕迹到火星极地的双重冰层(水和二氧化碳),以及太阳系最高火山奥林匹斯山(2万5千米高)的历史活动推测上,水和火山运动的存在似乎让人心生希望。虽然一切仍是未知数,我却只是想着一个问题,几亿年后,火星上如果有“人”的话,他们是否也会在地球上寻找生命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他们的寻找将带着绝望的热情和不灭的希望,就像我们今天一样。
流星带来的陨石,是我们可以了解地球外世界的重要证据,因此流星可以实现的最美好的愿望是增进人类对于宇宙的理解。目前地球上已经发现的陨石都来自于太阳系内,它们其中一些包含着太阳系形成之初的原始气体与尘埃。这些陨石可以测定其中所含元素形成的历史,因而确定太阳系中的物质丰度,乃至推测太阳系形成的时间。
宇宙中99%的元素是氢与氦,它们是宇宙大爆炸之后太初核合成的产物。高质量恒星的核融合产生了锂-铁族的元素。铁56是这条生产线上的最后一个元素,它无法再与任何其他元素结合,这时星体坍缩,乃至最终爆炸,比铁重的元素是通过超新星爆炸产生的。重元素的丰度可以用来测定太阳系的年龄,
因为自从大爆炸以来的超新星事件是有一个确定的数量的。如果太阳系早些或者迟些形成,那么它都将会有不同数量的重元素。换一种说法,每一个宇宙事件的发生都以某种方式留存在历史中。太阳系具有45.6亿年历史,不过它所拥有的重元素种类和数量反映了在它存在之前的90多亿年中宇宙中的超新星爆发事件。因此重元素像是的宇宙的牙齿,观察这些牙齿,我们可以超越自身所在的物理局限,去理解和接近无限的时间与空间。
如果把目光从遥远的星球收回,反观自身会发现,作为人本身我们就是历史,我们就是时间。我们的身体构成的元素可以一直追溯到宇宙大爆炸,我们的存在本身记得时间给予我们所有的馈赠(宇宙的演化)。因此我们的年龄是138亿年,我们的生命始于宇宙大爆炸。自从那次壮烈的集体出生,所有发生过的事集合在一起,促成了我们今天的存在。宇宙演化了138亿年,地球人类出现。那么渺小短暂的生命,却不断寻找意义,提出终极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宇宙通过每一个人的生命完成一次自我拷问,我们是宇宙思考的方式,也许,这本身就是存在的意义。因此,所有微茫黯淡的转瞬即逝,无不伟大灿烂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