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黑暗焊住灵魂的银河
(2015-03-28 12:4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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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兰斯特罗姆诗人诗歌生死 |
分类: 大宗师 |
特兰斯特罗姆今天完成了自己的地球时间,他终于让醒来变得永恒,无需再从梦中往外跳伞。
15年来,他是唯一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诗人
25年来,他因为中风而偏瘫,却坚持写作
80年来,他坚持只用诗歌一种文体进行创作
他写诗的速度很慢,一年两三首,甚至十年磨一剑,写出长诗《画廊》。他一生的作品,不过一本薄薄的小书。那一年我在苏格兰爱丁堡,在书店的地下室里找到这一本。拿在手里,那么轻,那么重。缓慢而生,沉静而知。他认为诗人必须敢于放弃用过的风格,敢于割爱、削减。如果必要,可以放弃雄辩,做一个诗的禁欲主义者。他看重凝练,认为诗歌应该言简而意繁。他的诗像版画,最突出的永远是黑白两色,当然其中也有深深浅浅的灰调,用包容来调和经常呈现二元对立的世界。他的诗有极简主义的美学意旨,通篇没有一个废字。他的每一个字都是一刀,深深刻入生存的肌理,反透出一种超越的智慧。这种智慧是在我们死后回头看这一生时的一刹那,就像在漆黑的隧道里回望一朵璀璨温暖的火苗。那种感人至深的热度和灿烂,都被诗人以一种极其克制的方式表现出来。这种克制,成为一种极大的力量。
他只写关于人生最重要的事。
他只用最纯粹的方式书写。
“厌倦了所有带来词的人,词而不是语言
我走入白雪覆盖的岛屿。
荒野没有词。
空白之页向四方展开!
我碰到雪地里麋鹿的蹄迹
是语言而不是词。”
李笠/译
中文译本里数李笠的译文最好,相比北岛的要贴切很多。李笠毕竟是北外的瑞典语专业毕业,这和其他译者从英文翻译成中文的二手经验相比占有很大优势。另外李笠将特翁比作瑞典的王维,这一认知恐怕也较接近特翁的本质。
现当代文学界给特翁的诗歌贴上象征主义和超现实主意的标签,对此他本人也不以为然。特朗斯特罗姆只是在戒除一切陈词滥调的基础上,寻找关联的意象,创造崭新的隐喻。我们通过隐喻的方式思考,比较事物,定义世界。特朗斯特罗姆只是用了一种比别人更加纯粹和干净的方式,将我们自以为熟悉的世界以陌生的方式呈现出来。他说:“写诗时,我感受自己是一件幸运或者受难的乐器,不是我在找诗,而是诗在找我,逼我展现它。完成一首诗需要很长时间,诗不是表达瞬间情绪就完了。更真实的世界是在瞬间消失后的那种持续性和整体性,对立物的结合。”
他就是那个把星星连接起来,创造出星座的人。
打开与关闭的房子
有人专把世界当做手套来体验
他白天休息一阵,脱下手套,把它们放在书架上
手套突然变大,舒展身体
用黑暗填满整间房屋
漆黑的房屋在春风中站着
大赦,低语在草中走动:大赦。
一个小男孩在奔跑
捏着一根斜向天空的隐形的线
他狂野的未来之梦
像一只比郊区更大的风筝在飞
从高处能看见远方无边的蓝色针叶地毯
那里云影静静地站着
不,在飞 (李笠/译)
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还有一个奇妙的特点,那就是翻译成其他国家的语言居然还可读,并且还有震撼人心的力量。译者的能力是必要条件之一,如英译本的Robert
Fulton,中译本的李笠,自己都已经是不错的诗人。不过更重要的一个因素是特翁的诗歌本身,那些强烈的意象穿过不同语言的疆界,就像你在疾驰而过的另一列列车中看到的一张面孔,一闪而过,却深深地刻印在你脑海里。你意识到它直接触动到你的心,因为它连接到你过去或者现在的生活经验的深处,并在那里找到印证,那种经历你体会过,那张脸,你爱过。人皆说诗歌不可翻译,不过特翁是个特例。那一列疾驰的列车,他的诗歌,在自由穿越多种语言疆界的时候,是否也穿越了语言的界限?
轨迹
夜,两点钟:月光。火车停下
在平原的中央。远方一座城镇的光点
在地平线上寒冷地闪耀。
如同一个人进入梦境那么深
以致他想不起身在何处
当他回到他的房间。
又如同一个人病得那么重
以致他从前所有日子都变成一些发光点,地平线上
一团微弱而阴冷的模糊物。
火车静止不动。
两点钟:遍地月光,几颗星。
黄灿然/译
他的诗歌以斯堪地那维亚半岛为起点,向整个宇宙辐射。
风暴
行路者突然走到那颗古橡树:一头
石化的巨鹿,它那宽如地平线的鹿角
守卫着秋天大海暗绿色的围墙。
一场来自北方的风暴。现在是花楸浆果的时节。
夜里醒来他听见--在那棵巨橡高处--
群星在马厩里踢蹄。
他的诗就像“冰川时期画室里红色的野兽”,是宗教,是哲学,是流传了数十万年甚至更久的生生死死的符号。
翻译很难,我不是诗人,因此翻译起诗歌来有种泣不成声的感觉。
只是对这一首《未完成的天空》里的两句,听了瑞典语解释后方有大梦初醒之感。
“急切的光迸溅而出,连鬼魂也品尝了一口”。
第一次看到中文译文,这两句我完全没有看懂。后来懂瑞典语的同学说不是急切,而是光本身像有一种迫切的渴望一样(主动从黑暗的容器里涌出来)。光就像液体一样喷涌的时候,会有“水花”,看起来就像是被黑暗本身喝了一口。光影的互为攻守,黑白两个世界的互相渗透。这种想象的戏剧性有一种流动的生命力,让有生命和无生命的一切都微微颤抖起来,模糊了生死的界限。
我也曾尝试翻译他的挽歌,至今依然痴迷于那些像俳句一样短小隽永的句子。
风起,帘动。
沉默,如闹钟彻响。
风起,帘动。
听,一扇远门关闭
在另一年里。
。。。。。。
黑色的树上,
一片叶子动了。
“我们成群结队地走入阳光,
每个人都是半开着的门”
1990年,特翁中风,从此偏瘫,基本丧失语言机能。他的话只有妻子听得懂。
当时北岛给他写了一首诗:“你把诗的最后一句/锁在心里--那是你的重心/随钟声摆动的教堂的重心/和无头的天使跳舞时/你保持住了平衡
2011年,诺奖终于颁发特翁,名至实归。我看了老人的采访,他想了想,只说了两个字:“mycket
bra"。很好。
这让我想到另外一位有着诗人气质的老人,我的姥爷。他做过地下党,参加过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解放后领导过东北一个大厂。他一生寡言,却喜欢在烟盒裁成的小纸片上写诗。他临终之前数年也曾饱受病痛的折磨。我一直想象着,他走后,我们一片哀鸿遍野。他于无尘的天光里回望,微微一笑,用浓浓的曲阳口音淡淡地说了两个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