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筛过纱窗，落在裸露的肌肤上，带来一种有纹路的抚摸。这些抚摸微微写入你的皱纹，形成一种奇妙的互文。有一些岁月的沉积，眉头里紧锁的秘密正被夜悄悄解开，不过这时没人看见。

过一个钟点，风吹来月光，筛过纱窗，细碎成一些银色的粉末，似梦似幻，点亮熟睡的面庞。有一支光的笔写过额，划过鼻尖和嘴唇，隐入颈间一缕碎发，绕上肩。背光的脊没入夜里，像山沉入海中。极暗的微光在这里涌出圆融的形状，我们曾经被折的双翼形迹隐约可现。

夜里的水声很凉，流在看不见的天上。

如今人世几十年沉浮，最深的记忆也只在夜酣入忘境时方才火光电石般闪现。前夜的梦里，我终于解决了时间与空间的问题。然而再痛快淋漓的神启，醒后也不过是昨夜脸上压下的睡痕，醒转之前就会散去。

在这样的暗里，我可以望入几十年前的夜。我在那个被称作故乡的城市，做着少年的远梦，辗转中反侧。有时我喜欢看城市边缘橘光中升起的雾气，侧耳倾听城市夜深时从体腔里传来的轰鸣。那是长途货运卡车的声音混着模糊掉的人语，秘密，单调，安神，如蜂鸣。城市的梦呓，潜入每个人梦的底流，一夜又一夜，一生又一生。

我问自己：年少时的梦实现了吗？这些年我将自己放逐在异乡，踏过不同的土地，越过不同的海洋，无数次回望。家是越来越远了，不过现在我发现，无论我走得多远，远方一直还在远方。

以此时为界，向前望，儿时的记忆大半凋零，青春期的愤懑也只有一点情绪的脉络，留在秋叶一样破碎的诗里；向后望，我今后要走的路，要经过怎样的旅程才能到达那个艰辛考验的终点，路上又能收获怎样的修行与坚忍，让我可以通过考验。一生一死，一首一尾，同样艰难。我却对时间的远方没有一点线索。活过的，算是另一个人的人生，还没到来的，则牵引每一个转瞬即逝，又无所不在的今天。对于时间，我只能有时试图把握这一个无限延长又极其短暂的现下。不过，我不知道的是，这一个现下，正是我少年时代无限渴望的远方。

苦寒之地的冬夜，我一次次打开窗，让身体在冰冷的空气中一激，完全醒来。这样灵魂也变得清楚一点，在颤抖中微微调整，对准宇宙深空中的一点，投射十几年生命的全部想往之力，向那颗最亮的星孤注一掷。人类对于最远的星有本能的向往，这种向往是要撑开生命在时空中的维度，要达到在空间上和时间上的最远。因为我们生而知局限，远方，总是那个能让柔弱的春芽突破冰封大地的指引。指引对于局限的突破是成长的必需，在一生里，很多次突破在累加中无限接近自由。那个自由，正是远方。

远方，是一种指向，它无论在时间上还是空间上都指向无限。那颗星，你早就知道，你和它之间的距离，超过你的一生。

远方不可以到达，我们却终将抵达。

那之间的一切，是所有宇宙的生生灭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