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惨淡的清晨，我一不小心看到乔治。

乔治穿着蓝色毛巾浴衣，光头上裹着兜帽，像一朵不怀好意的乌云慢慢飘过来。我紧张地说：“早安，乔治。”他用最淡的口吻吐出一个字：“早”，就像是只说给他自己听的。他两侧嘴角微微下撇，鹰钩鼻显得更加突兀，兜帽产生的阴影覆上半张脸。我嗫喏着：这个就是传说中的杀气吧。本人立刻蹬着拖鞋，以最大速度滚出现场，只留下红黑相间的裙角在晨风中飘扬。

乔治是我们这栋房子里长得最漂亮的人，平心而论，比我还漂亮一点儿。他身高1米82左右，体型匀称，肩宽腿长。肤色白皙得透出蓝色的血管，一张脸长得像《英国病人》里那个男主角拉尔夫·芬尼斯，俊美中透出含蓄的人文气质，一双略带忧郁的蓝眼睛也兼职勾魂。不过乔治个人的风格是阴柔抑郁中略带消极暴力感，更符合拉尔夫在《红龙》中的卧底杀人狂角色定位。如果你们都没看过《英国病人》和《红龙》，我说一个近的。《哈利·波特》出了七集，总有一集能砸到你。即使你幸免了，那个耳熟能详风靡大江南北的大反派—蛇妖伏地魔也是拉尔夫扮演的。
 

乔治就是一个有鼻子的伏地魔，多年来经营着一种惨淡的妖孽美。

乔治的真实职业是英语老师，在英国教外国人雅思，算是留学热产品线的末端工人。他负责把那些英语很烂的外国人加工到可以在英国的三流大学拿到硕士入门证的程度。乔治四十刚出头，每天都像一只小工蜂一样忙碌。学校排满了课，回家还要做家教，来找他的学生络绎不绝。在某个意义上，他和我是这所房子里最勤奋的人。他忙碌是为了帮父母还债，而我刻苦，其实也是为父母。有时候我做好晚饭，他刚下末班课，正饿得两眼冒金星，我就请他一起吃一口。这个时候的乔治，像突然从《悲惨世界》中醒过来，看着我笑得像一朵柔柔弱弱的小花儿，花心还沁着露珠。平时不笑的人，一笑起来都有惊人的效果。

其实乔治真的对我很好。这几年每次从中国回到爱城都是天色向晚，也是赶巧，每次都是乔治下楼帮我把山大行李箱扛上四楼，然后顺便请我吃晚饭。对于一个飞了十几个小时背井离乡凄凄惨惨戚戚的人来说，一顿温暖的晚饭和一些友善的笑容是很珍贵的东西。后来巧合的次数多了，我简直要怀疑乔治是故意的，他原本就是一个隐藏在伏地魔中的大善人。

当然，住得久了必然有交锋。我和他也有过那么一次猛烈碰撞。我有一次洗毛毯，明明放进滚筒的时候筒是空的，结果洗完之后我的毛毯被乔治收走了，他气愤地说毛毯飞出的毛球均匀地粘在他所有毛衣上。因为我用了热水洗，他的美利奴羊毛衫还悲催地缩成了儿童尺寸。这一场无由的横祸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乔治怒不可遏，青筋暴露，在厨房里越说越气，把我逼入角落。我再度感到一个弱女子被壮男威胁时产生的物理压迫感和心理震慑。后来我调查了一圈，也找不出其他责任人，就只好自己承担了责任。第二天早上我5点钟起床，用手一个一个地摘净了十件毛衣上几千个毛球，然后把毛衣一件件叠好，放在洗衣篮里，上面附上一封长长的道歉信，悄悄放在乔治门口。暑假时我回中国，和我妈一起买20%美利奴和80%羊绒混纺的毛线，花钱给他织了一件毛衣。回爱城后我在阁楼找到乔治，把这件毛衣交到他手里。我热情地张罗着让乔治把毛衣穿上，尺寸刚刚好。我用母亲打量孩子的目光看着他，很欣慰我猜的尺寸正好。乔治穿着新衣服，已经感动得一塌糊涂，从坚冰融化成一滩糖稀。他直视我的眼睛，特别真挚地说：“谢谢你。”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你敬人一尺，别人敬你一丈。其实不管以前谁是谁非，为了这一刻，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