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本文艺理论书中,偶然读到一部过去未曾读过的法国喜剧《西哈诺·德·贝瑞拉克》的片断。这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法国浪漫主义诗人罗斯丹最优秀的剧作。仅摘录不多的一些片断,便有一股震撼心灵的力量,这力量来自渗透剧作字里行间的自由气息。
剧本主人公西哈诺·德·贝瑞拉克是法国17世纪作家。他曾经是英勇善战的军人,又是机智而卓越的诗人。日后在银幕上又以大鼻子情圣的形象出现,但他最特出之处是血液里充溢着对独立和自主的热爱。因为诗才超群、声誉卓著,许多贵族想罗致他,为自己的侍从阵容增色。但他一概骄傲地拒绝了:
难道叫我模仿周围的人,
把高贵的真理弃置脑后,
不做勇敢的鹰,却做卑贱的蛆虫,
本来应该自由飞翔,
却去谄媚逢迎、摇尾乞怜?
对不起,我办不到!
浑身打战,弯腰曲背,
走一条卑贱、但却舒适的道路,
忘掉骄傲、忘掉纯洁的艺术,
诚惶诚恐地把长诗献给财阀?
对不起,我办不到!
对大人物们肃然起敬,
洗耳恭听他们无数最愚蠢的蠢话,
在传达室里等上好几个钟头?
对不起,我办不到!
这个不知死活的莽汉,不谙世事的闹事鬼,世人对权贵趋之若鹜,他偏以蔑视、嘲笑外加决斗去招惹。一边朗诵着诗句,一边跟坏小子、那位叫伐尔浮的侯爵决斗,还硬是叫坏小子侯爵吃了一剑。这种事,只有他才干得出来。位高权重的德·吉许公爵警告这放肆的家伙:
“您说,您读过《唐吉柯德》没有?”
——“读过……”
“您觉得怎么样?”
——“每次看到他的名字,
我都愿意脱帽致敬……”
“请听从我的劝告,
好好考虑考虑……
那十三章”
——“讲述风车的那一章?……”
“这一章很有用处……
跟风车作战时,
强大的帆翼一下就把你抛得老远:
有人敢跟它搏斗,
它就要把他扔到泥泞里!”
——“可也没准儿,会把他扔到青云里?!”
西哈诺骄傲地喊道。
读到此处不由得叫绝。西哈诺的年代尚还是一个强力占据社会优势、人的价值按身份划分的年代,奴隶气息弥漫于世。当普遍的拘谨、畏缩使得有些人窝囊得简直就如同生怕挨打的劣种狗时,西哈诺却如此优雅、如此潇洒地在挑战权贵,在宣告他决不依附于任何人的独立人格。这令人想起我国魏晋时期竹林七贤中的嵇康。嵇康曾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以其“虽饰以金镳、餐以佳肴,愈思长林而志在丰草”的自由,表达了珍视自己独立人格的志向,又以其狂放、旷达的处世风格显示了与西哈诺同样超凡脱俗的自由气质。然而,西哈诺的精神特征在西方诗人、学者、艺术家中绝非个别。他们也许会备受磨难,但至少可以在一种对出类拨萃者、独立特行者还算宽容的环境中获得生存、发展甚至施展拳脚的空间。嵇康在中国士人中却是一个异类,他知音难觅,在自己周围造成一片寂莫,更不能见容于帝王贵胄,终难免身首异处的结局。岂不见,西哈诺那样的人在西方文化史上如群星灿烂,嵇康式的人在中国文化史上却寥若晨星!在这不幸的巨大差异中,无疑有许多值得深究之处。若撇开该深究之处,仅就人论事,这样的人无论结局如何,无论道路多么坎坷、地位多么无足轻重,真正有力量的却是他们,而不是那些显赫人物。由于他们的存在,生活中的庸俗、愚蠢和丑恶才被揭示出来,才变得刺眼和不可容忍,人们才能对生活抱有一种高于现实的希望。我相信,这种希望对于人是不可缺少的,否则,人就会被崇拜现实和既成事实的衰朽气氛所窒息,失去一切变革现状的心理动力。我也相信,那些成天把“进步”挂在口头却又要求人们崇拜现实的人未必就不懂,从对现实的崇拜中生长不出“进步”,他们非得如此,无非是他们的好处系于众人的这种崇拜上。遗憾的是,在我们这里,这种人多,前种人少;而且,这些将自个儿好处系于众人对现实的崇拜上的人多半还既可以用物质甲胄把自己护卫得严严实实,又可以通过对大众的愚弄和禁锢把大众变成“沉默的一群”。而揭示丑恶的人则多半除了拥有思想的力量便毫无护卫,他们只身撞击黑暗的行动有时连回音都没能留下,就被张着血盆大口的古老帝国吞没了。好在,历史的厚重帷幕并不能掩盖住这虽然为数极少的一部分人的身影和声音。只要掩不住,就可以扩大。随着撞击黑暗的人多了起来,另一部分人的物质甲胄和愚弄手段便没有过去那么奏效了。就因为这,人们还可以相信:希望在人间。
初稿于1991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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