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六梦一

原著：

凤姐方觉睡眼微朦，恍惚只见秦氏从外走来，含笑说道：“婶婶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儿们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婶婶，故来别你一别。还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诉婶子，别人未必中用。”　凤姐听了，恍惚问道：“有何心愿，只管托我就是了。”秦氏道：“婶婶，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你如何连两句俗语也不晓得？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乐极生悲，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诗书旧族了？”凤姐听了此话，心胸不快，十分敬畏，忙问道：“这话虑的极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无虞？”秦氏冷笑道：“婶子好痴也。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所能常保的？但如今能于盛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事业，亦可以常永保全了。即如今日，诸事俱妥，只有两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则后日可保永全了。’凤姐便问何事.秦氏道:”目今祖茔虽四时祭祀,只是无一定的钱粮;第二,家塾虽立,无一定的供给.依我想来,如今盛时固不缺祭祀供给,但将来败落之时,此二项有何出处？莫若依我定见，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合同族中长幼大家定了则例，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如此周流，又无争竞，也没有典卖诸弊。便是有罪，他物可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后日，终非长策。眼前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若不早为后虑，只恐后悔无益了。“凤姐忙问：“有何喜事？”秦氏道：“天机不可泄漏，只是我与婶婶好了一场，临别赠你两句话，须要记着。”因念道：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凤姐还欲问时，只听二门上传事云板连叩四下，正是丧音，将凤姐惊醒。（十三回）

解析：

从美学和创作技巧上说，凤姐此梦可看成宝玉一梦的继续，宝玉的梦预示了红楼主要人物的的命运，而凤姐的梦则预示了贾家在一件非常喜事之后将盛极而衰、树倒猢狲散的结局。用梦布置结构、展开情节伏线，是红楼作者惯用的手法，这与释梦无涉，姑不论。

凤姐这梦的梦象看似单纯，就是秦可卿临死托梦给她，告诫贾府必盛极而衰，须早为祭祖钱粮和家塾供给准备，同时又预言贾府将有一件非常喜事（指贾元春才选凤藻宫），实则极复杂。论者论及此梦，多借此赞美秦氏。有说她是一个最关心贾府命运的有德行的女子，甚至死后也常出现好友凤姐的梦中，向她发出厄运将至的警告；有说聪明乖巧而又重于心计，安富尊容却能考虑后事，在烈火烹油之盛时却看出树倒猢狲散的结局，是秦可卿形象的核心；更有说作者有意要把秦可卿塑造成一个兼美的典型，所谓兼美，则不仅是要兼林、薛之美，而且要兼具中国古代贵族少妇所有传统美德，甚至兼具封建社会家庭男子的持家之才，至少想力挽封建家族溃灭之狂澜于万一；云云。从释梦的角度说，我以为此皆大错而特错。

梦是个体的潜意识的活动，谁的梦就是谁的深层心理现实，不关他人的事。举例说，张三梦见李四死了，这不是说李四要死了，而是张三潜意识心灵中希望或者担心李四死。同样，凤姐梦见秦氏，不是即将死亡的秦氏的魂灵来告别凤姐，而是凤姐的潜意识心灵牵挂秦氏的死活。梦中的秦氏其实是凤姐的“超我”，梦中的对话是凤姐的超我对其“自我”的告诫、提示和指责。人的超我就是人的良知，是理想化的，人们由这个梦引发的对秦氏的美誉，都应属于真正当家的少奶奶凤姐，只有凤姐才有此远见卓识。严格说，秦氏在书中只是一个虚的存在，她真正做的唯一一件实事就是安排宝玉到她屋中睡觉。此外她就只生活在幻境和人们的话语中。她的盛大的葬礼只说明宁府的穷奢极欲，她不过死逢其时而已。

凤姐这个梦，至少有两层心理意含（她当然不会清醒意识到）。其一，凤姐是个凤立鸡群的人物，作为贾府实际的当家人，面对这么一个坐吃山空、醉生梦死的大家庭，盛时已有许多拮据的事，何况将来。所以她才会有此一梦，梦中她幻化作秦氏警醒自己。这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其二，梦是愿望的达成。凤姐的潜意识心灵是希望秦氏死的，为什么？因为凤姐与贾蓉关系暧昧。她跟秦氏相好，关心秦氏的病，百忙中一再过去探望，其实都是因为与贾蓉的这层关系。秦氏出殡前，凤姐曾坐在棺前大哭过一场，此举意味深长。

对于释梦，梦的内容或显像不是最重要，最重要的是梦者醒来时的表现和自己对梦的看法。凤姐自己怎么想不得而知，她是这样醒来的：“人回：‘东府蓉大奶奶没了！’凤姐吓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只得忙穿衣往王夫人处来。”她怕的是什么？她出什么神？为什么不愿意（“只得”）起来去？她的内心自有见不得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