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一:依然是卢庄村南麦田里的小饭馆。
赶到时,石老先生在饭馆门口等我,进屋,桌上的鸡显然已端上有一些时候。
中间是鸡,一侧牛肉,一侧鸡蛋。
田老先生说,安置完了?
我说,是,今天领导来了,有点事儿,耽误了。
谢老先生说,我们没动筷,等你。
卢老先生看我,似乎问了一句你来了,又似乎露出一点笑没说话。我记不大清。
四个人喝啤酒,我喝鄢陵乡下饭馆必备的茶叶梗泡出的老红汤。他们举杯,我端起老红汤。
啃一个鸡爪,叨几口炒鸡蛋,肚子不大空了,就开始说话。
说了这许多年依旧的老话题,依旧是在我回到南坞村后坐下来时再也想不起来的那些话。
与前两年不同,卢老先生说话越来越少,基本都是听我们扯,偶有搭腔。
这许多年,
他一直都是这个几个人聚集的灵魂人物,餐桌他永远是主位,讨论书法、国画、戏曲和这乡下到县城里的各色文艺人物乃至天南地北的各类话题,他的声音也总是突出的。
这两年,他突然就安静了下来。吃着饭,总看他微低着头,似有犯困想睡觉的意思。
我不问。
他们不问。
他也不说。
吃了饭,说会儿,大家就散。
不定哪天,打电话,又到卢庄村南麦田里的小饭馆。
今天依然。
正说话,他起身。
石老先生说,扶着吧?
他说,不用。
我跟他出房间,说,扶着吧!
他没吭声。
我跟着他,往厕所方向一步一步挪动。
有三级台阶,我架着他的一只胳膊,搀着他下台阶。
——第一次发现,他已经不能上下台阶。
上次来,他还能。
返回房间,厅里吃饭的农妇正低头张口咬着烩面,微微翻起上眼睑看我和他迟缓地从身边经过,我看见她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意味。
饭后常规:饭馆门口告别。
卢回卢庄村。
田回老张桥村。
谢回党庄村。
石回后石村。
我回南坞村。
今天没有。
饭前到饭馆时,卢老先生锁堂屋门,把钥匙落屋了。
几个人到他家,弄开锁,进屋说话。
卢老先生的三轮电车被人推跑了。
我说,报警没有?
他说,不值俩钱儿,没有报警。
他说,破案了,民警还带着推走电车的人来辨认推车时的方位。
我说,车呢?
他说,卖了,找不到了。
我说,赔钱没有?
他说,没有。
我笑了,说,能偷电车,小毛贼,估计是推走一卖就花,兜里没钱。
他说,骑六年了。
我说,也够本儿了。
好在儿子女儿都孝顺,儿子给他弄了新三轮。
几个人就继续扯。
他突然说,也没啥用,有时候觉得还不如死了。
石老先生说,不能死,死了这几个人还怎么聚着吃饭?
两三年前,他也说过这样的话,我接他,说,不能死,你得等到我退休,我六十,你将近九十,退休了,我不忙了,咱可以经常见面了。说完,两个人笑笑。
今天,他又说。
我没有吭声。
几个人就说话。
他斜依沙发,一只胳膊支着头,听我们说话。
田老先生说,我们走,让卢老师睡会儿。
我们走。
他要起身。
石老先生说,别站起来了。
他说,送送呗!
他站在门口,看我们离开他的小院。
图二:这间就挖屋里,这样的场景,年年复年年地我拍了这许多年。

图三:画案还在,只是案上更显凌乱,许多的毛笔都不知丢弃于何处,宣纸不用了,墨汁不用了,砚台也不用了。也没有了三天两头上门讨要画作的各色人等的身影。

图四:去年或是前年,石老先生的电车把大门左侧的砖墙碰到了,又一块一块地摞了起来。

图五:老屋依旧,只是室内的墨香不再。

图六:那时,每次来,我都要一张张地翻看他挂在墙上的新作,他再取出卧室里卷着的许多,一张张地说。
现在,墙上再不见了新的画。

图七:我想,下次到村南麦田里的饭馆时,也许他能自己上下台阶。
占永2020年4月25日手机拍图于卢庄村4月25日夜文字于南坞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