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一：夜九点，在屈庄看到路旁挤满各色摊贩的夜市。
农村不同于城市，城市人多，夜市随处可见。乡下寥寥的留守老人、留守妇女、留守儿童，难以成就一个喧嚣的夜市。
若有夜市，村里自然是起了庙会。唱十场大戏，才能引来附近村庄的乡亲在这麦收大忙前狂欢几天。
停下，看到了路东侧济渎庙前的大片空地上搭建的舞台和舞台前挤满的观众。
舞台上有河南省长虹豫剧团的字样。鄢陵民营剧团数量不少，对这个倒是有点印象，似乎是在朋友圈里看到过这个剧团演出的照片。
日日忙碌于为生计的琐碎，夜虽未深，却突然意识到这一刻自己这单薄的身板是可以属于自己的。
遇见一场戏，也算缘分，可以让自己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的缘分。
取出相机，开始。
屈庄村认识仨人，一个在许昌，俩在鄢陵——舞台前几百上千人不会有一个认识我。
台前拍。
后台拍。
孩子跟在我身后，帮我拿着手机。
回家了，孩子说，你拍照片时，我用手机拍了一些。
拍了十年，都是拍人家，能被人拍，即便是手机，也是开心的。
图二：台前台后拍了半小时，虽然有好些张照片都不理想，好在剧团里的各位老师都很配合，整个拍摄过程很愉快。
图三：民营剧团，自然不会财大气粗，鬓花之类的都是自己手工制作的。 图四：开始说戏。
图五：《血溅乌纱》属豫剧里唱“烂”的戏。
于我的理解，有一部分戏属“烂”戏范畴。
如《秦香莲》，如《对花枪》，如《十二寡妇征西》，如《桃花庵》，如《泪洒相思地》，如《大祭桩》，如《抬花轿》，如《三哭殿》——如今天的这个《血溅乌纱》。
所谓“烂”，演者太多，观众已“烂熟于胸”，甚至台上的唱腔底下的观众可以跟着合唱到演出结束，更有甚者，有的戏已经“烂”得让观众失去了感知韵味美的能力。比如，你跟一个河南人来一段“刘大哥讲话理太偏”“穆桂英我家住在山东”，观众大概只会有一个想法——你赶紧唱完滚蛋吧！
但农村观众没有选择，只能年复年年地听这唱了几十甚至数百年的“烂”戏。农村演出，十之七八只能请民营剧团，难度大的戏，民营剧团排不出来，好点的演员，民营剧团也请不来。比如陈派《宇宙锋》，能拿下《宇宙锋》并让观众接受，这样的演员小剧团也请不来。比如许昌豫剧团的《八大锤》，民营剧团想也不用想，能像岳学安那样挥洒自如地演陆文龙耍双枪对八大锤，这样的演员一般民营剧团大白天做梦也不敢幻想邀过来。更别说大场面的布置，民营团演员都不一定够。看过一张漯河市豫剧团演出沙河调《黄鹤楼》的照片，光宫女就出来十六个，场面烘托得真是漂亮——民营剧团哪儿有实力安置十六个宫女？
体制内的大剧团排个大戏，忙着在城市剧场大展风采，忙着到北京、上海让上层人士鉴赏、拿奖，即便是偶有与农民的面对面，大戏也变成了浓缩了再浓缩的简装版。
翻看《鄢陵县戏曲志》，印象最深的是大事记里头记录一条信息，说上世纪八十年代某年某月某日，河南省豫剧二团李斯忠、唐喜成、吴碧波到鄢陵县只乐镇演出——这样的信息都可以载入一个县的戏曲志书，可想农民与大剧团之间有多大的距离。
“烂”多年的《血溅乌纱》，还是受欢迎的。
因为，上万人的十多个村庄，一年才有一次庙会邀请剧团的机会——时下的送戏下乡不算：就演一场，小舞台，简装备，演员敷衍了事，看了演出除了想骂人，没其它想法。
图六：《血溅乌纱》的编剧很厉害。
河南人，即便是戏迷，知道这个人的也寥寥。
他大概也只是在圈内有一定影响力。
河南优秀的编剧很少。
我喜欢桀骜不驯敢爱敢恨的写了《朝阳沟》的杨兰春。
我喜欢平淡朴实如邻家大哥般的写了《程婴救孤》的陈涌泉。
我喜欢这个剧目大火人却不知踪影的写了《血溅乌纱》的宋崇舜。
记住杨兰春，是仰慕其面对爱恨时的不加掩饰和只可遇不可求的才华。
记住陈涌泉，是其《程婴救孤》中“人间实在太丑陋，到处都有不公平，横行的是肮脏猪狗辈，残暴的总是把善良的欺凌”里透出的写实感和充满个人情愫的力度。
记住宋崇舜，是《血溅乌纱》里的一段唱词：
风萧萧，
马声嘶鸣，
古道上。
天连雪，
雪连天，
万里冰霜。
人踪灭，
鸟飞绝，
萧杀景象。
炊烟断，
田野荒，
天地苍茫。
枯草丛，
新坟上，
白幡飘荡。
西风中，
饿死骨，
萎弃道旁……
——多年来，我一次次想：我若写严天民出场的这段唱，我会怎么写？我会用什么意境？我会用什么词？想了多年，我始终觉得，宋崇舜把这段词写绝了，这种意境，也许永远无法超越。
这段词写得让人可以多年来一次次回味，这是宋崇舜的不俗之处。
这出戏还有一个让人叹服的地方：
——用悲剧收场。
戏曲，特别是作为田野间滋生、成长起来的豫剧，其剧本创作多为底层文人，底层文人身上自古以来又携带着浓烈的悲剧色彩：生活艰辛，理想渺茫，即便富于才华，又无处可施展——他们的剧本里，自然便会大量地充斥浪漫主义色彩，或者更客观地说是理想主义基调。
公子必然落魄，小姐必然钟情，岳父必然无义，机缘必定巧合，结果必然美满。
好人必定命运多舛，坏蛋必定嚣张跋扈，剧情必定反转，善后善报恶有恶报必定是最终结果。
秀才穷困潦倒无人理睬，一番心酸痛苦之后必定高中状元——三年全国出一个状元，你动不动就从舞台上蹦出来个，是不是太突兀了？再则，你当状元，没有经历过举人这一关，国家不至于人才荒芜到直接从秀才里挑进士甚至状元的这般田地吧？
如此这般，等等等等……
大团圆的结局，成为数百年来绝大多数豫剧剧本的俗气套路。
大概也是迎合市场的缘故。毕竟，数百年间，戏曲观众的文化鉴赏能力有限，加之生活又多灾多难，饿不死都成了相当一部分人的幸运，看见点儿充满阳光、快乐和意外转折为幸福的结局，心理上也许能得到点滴的慰藉和对奇迹出现的梦幻。
数十年前，宋崇舜能把这出戏《血溅乌纱》写成大悲剧收场，实在是个让人忍不住称赞的一个选择。
——开始讲故事。
图七：故事发生地在河阳县，也就是今天的河南省焦作市下辖的孟州市。
珠宝商人苏玉珠家乡遭遇水灾，独生女儿在水患中失散，就一边做生意一边四处寻找女儿下落，故事发生时，苏玉珠来到了河阳县，住在了开旅馆的刘松店中。
苏玉珠在街头偶遇县衙都头贾仁，贾仁发现苏玉珠身带珠宝，见财起意，于当夜潜入旅店，欲偷珠宝，不慎惊醒苏玉珠，贾仁用店内斧头砍死苏玉珠，而贾仁的大拇指也在搏斗中被苏玉珠咬断。
贾仁正欲从死人口中取出拇指，店主刘松之女刘少英闻声而至，贾仁慌忙逃串。
刘松与女儿发现苏玉珠被杀，大声疾呼叫人。
杀人者都头贾仁折返，诬陷刘松开黑店杀人又贼喊捉贼。
刘松被押送至县衙。
河阳知县赖水镜的老婆，是都头贾仁之姊。
埋怨归埋怨，在得到了贾仁从死者身上弄来的一只龙凤白玉镯后，赖水晶与贾仁达成攻守同盟。
巧的是，苏玉珠被杀当晚，店主刘松劈柴不慎砍掉自己的拇指。
县衙之上，赖水镜审问店主刘松，刘松宁死不招。
这边还在审理案件，履新赴任的河阳知府严天民带着家眷和随从上场了。
知府严天民和知县赖水镜是亲戚。
严天民的老婆程氏，是赖水镜的表姐，而赖水镜自幼在表姐家长大，这个表姐一家对这个表弟很是疼爱。表弟也争气，后来还考中进士当上了知县。
顶头上司加表姐夫的严天民来了，赖水镜赶紧到严天民暂时休息的李离庙见面。
很不巧。
店主刘松住监了，他的女儿刘少英却跑到了李离庙上访告状，说他爹没杀人。
赖水镜慌了——这边案子还没审理结束，要是被严天民接管处理，问题就麻烦了。
赖水镜想要阻止，严天民不听，命人取来了案卷，要等到安顿下来后审案。
——赖水镜要自保，想出了个好主意。
跑到监狱里，跟店主刘松说，人不是你杀的，回家吧！
刘松一愣，问，谁杀的？
赖水镜说，别问了，只要不是你杀的不就行了。
刘松坚持要问。
赖水镜说，你闺女杀的，已经招供了。
……
刘松瘫倒。
承认吧！
人是我杀的，跟俺闺女没关系。
好，我可没打你逼供。
我愿招供。
供词写好，刘松画供。
——还有个问题：知府严天民已经拿走了案卷，可案卷里头没有犯人的供词和目击证人都头贾仁的旁证。
不敢耽误，连夜行动。
知府严天民在前头忙碌公务，老婆程氏在后院儿。
知县赖水镜进了后院儿见表姐。
叙叙旧，拉拉家常。
赖水镜说，姐，我送你个礼物吧！
程氏说，恁姐夫忌讳这个，别送了。
赖水镜说，这个礼物可不简单，叫龙凤白玉镯，放到清水里，可以看见龙飞凤舞。
哟！弟，这么神奇？
姐，你收下吧！小时候在恁家住，我就跟你说，长大发钱挣工资了，要给你买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你要是不收，我心里可难受。再则说了，我在恁家长大，跟你亲弟弟有啥区别？你说！
就收下了。
继续闲聊。
俺姐夫咋这么晚了还不下班？
他就是个工作狂，就这还说着等忙完了要回来看你审的那个杀人案哩！
咦！姐，说起这事儿了，我想起来了。昨天晚上只顾忙，案卷里头犯人的口供和目击证人的旁证还没装进去哩！
你看你，恁姐夫要知道了，你这得算是渎职啊！
姐呀！姐呀！你也知道，俺姐夫那人，可是啥都不讲啊！我正准备着提拔哩！他这一弄，我不但提拔不成，说不定还得背个处分哩！姐呀！姐呀！你得救救我呀！
姐，我把这两份材料都带来了，审得没法再审了，证据确凿，没一点儿问题……你，你把这两份材料夹到那份案卷里吧！
不是埋怨你，从小儿就浪荡，这参加工作了还是这样，现在都是县处级干部了，干工作可不敢再这样了！
中！中！我记住了。
我先走了，姐，等我不忙了，再带着恁兄弟媳妇和孩子一块儿来看你。
……
晚上，严天民细细审阅了苏玉珠被杀一案的所有案卷。
第二天，庭审。
押上嫌疑犯刘松，严天民问，珠宝商人苏玉珠可是你所杀？
——送茶水的丫鬟苏兰君手中的托盘“啪嗒”一声掉地上了。
被杀的珠宝商苏玉珠的女儿苏兰君被知府严天民和夫人程氏收留了……
这下，有原告了。
审来审去，有杀人的斧子，有赃物珠宝，有半截断掉的指头，看来是啥问题都没有了。
人你都敢杀！太可恶了！
你杀人，今天法律就杀你！
咔嚓！
店主刘松默默流着泪死了。
工作再忙，还是要回家的。
又一个夜晚，知府严天民陪着老婆在屋里说话。
老婆说，老公，我给你看个好东西吧！
拿出了龙凤白玉镯。
丫鬟苏玉珠愣了——这是俺家的东西啊！这东西是龙凤两只，这是其中的一只。
程氏愣了，这是赖水镜送我的呀！
严天民愣了，莫不是这案子另有隐情，或是赖水镜贪污了赃物？
——赖水镜突然来了。
姐夫，只顾忙，今儿黑才抽空来，咱一家人聚聚吃个饭吧！
严天民拿出了玉镯。
这是我送俺姐的呀！
你从哪儿弄的这个？
县衙都头贾仁送我的……
都头贾仁来了，这是我买的，八十两银子。
说着，举着左手比划了个八字——手上少了个拇指。
严天民皱起眉头，陷入了沉思。
龙凤镯是一双，我这儿放一只，那一只若是不在杀人凶手身上，必然还在死者苏玉珠身上。
稳住了知县赖水镜和都头贾仁先上餐厅吃饭，连夜悄悄开棺验尸。
找到了另一只玉镯。
看来这都头贾仁至少涉嫌侵吞赃物。
又从死者口中发现一截断指——判杀嫌疑凶犯刘松时已经有了断指，这断食莫非出自都头贾仁？
让书童到后边给正吃饭赖水镜和贾仁透露信息：明儿要开棺验尸。
贾都头对赖水镜说，我的手指头还在死人手里，咋办？
俩人一商量，连夜偷偷儿开馆，要拿出断指。
被早已埋伏好的严天民抓了个现行。
龙凤镯一对，第二个断指都拿出来，贾都头表态了：只要不杀我，我啥都招。
真相大白：杀人的是都头贾仁，贪赃枉法的是知县赖水镜，把至关重要的假证放入案卷的是知府严天民的老婆程氏，因被恶意蒙蔽而错判了斩刑导致无辜者被冤杀的是知府严天民。
这边严天民正要升堂判案，一个大人物又声势浩荡地出场了。
来的是代天子巡察的刑部尚书老程。
老程是程氏的爸爸。
老程是严天民的岳丈。
老程的刑部尚书不得了，中央政法委书记、最高人民检察院检察长、最高人民法院院长、司法部部长的权力集于一身，省部级正职甚至副国的级别。
严天民绑了自己，去见岳丈领导。
白胡子老头儿一看，有点儿奇怪，孩子，你绑着自己是啥意思啊？
爸爸，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我犯错了。
再往后看，从小捧在手心的娇女儿咋连刑具都带上了！
好，既然在座的属我官儿大，今儿个我拿着尚方宝剑，又能代表皇帝说事儿，咱就公事公办。
严天民错杀刘松，但罪在赖贾二犯，念严天民为官清廉，免于罪责，继任河阳知府。
岳父，你身为刑部尚书，这样判不好吧！
你爸爸今儿不光是刑部尚书，我还是钦差，我这是秉公而断，谁敢违抗？！
严天民不吭声了。
爸爸，今儿我就在这儿重审此案，你来监察吧！
好。我把这尚方宝剑交给你，看你咋叛这案子，谁敢不服，可以直接拿剑砍人。
这边刚接过尚方宝剑，还没提审犯人，老上访户刘少英来了。
穿着一身重孝的刘少英哭着来了，瞪着严天民，说，俺爹你给杀了，俺妈今儿黑含恨气死。你这个坏人，你还俺爹的头，你还俺妈的命，你还俺爹的头，你还……
说着说着，姑娘的神智就有点儿不清醒了。
一头栽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殷红的鲜血迸溅，染红了严天民的乌纱帽——切题：此谓“血溅乌纱”。
严天民内心破涛汹涌，一番番地激荡着自己的良知。
赖水镜，杀！
贾仁，杀！
带程氏！
严天民口中吐出三字，老程、程氏、丫鬟都是浑身一颤。
夫妻对视，严天民泪水滚落。
相伴二十年余，那份难以言说的难舍和酸楚又有几人能懂？
面对此情此景，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一刻，已然是永别。
被杀的苏玉珠之女跪下，请求宽恕程氏。
被杀的刘松之女跪下，请求宽恕程氏。
老程也过来，老泪纵横，我就这一个姑娘，你就忍心让我老无所依吗？
严天民看看老迈的岳丈，说，你有父女之情，我也有夫妻之情啊！
我不能原谅自己的过错，岳父你是刑部尚书，愿你晓瑜天下为官者以我为戒。
拿起桌上的尚方宝剑，严天民吻颈而亡……
图八：无名小剧团的小演员，没有名角名家们的声名和地位，他们能做的，只是坚守农村舞台，风里雨里顶着生活的重担，年复年年地与农民观众相伴。
没人会留意他们的名字。
今天贴出来这些照片，我也是一个人也说不出名字。
到他们年迈时离开这个舞台，也许还不会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
但历史不应忘记，曾经有怎么一群人，曾经在这个喧嚣的时代里为戏曲而坚守，为生活而打拼，为农民歌唱，为中原乡土的舞台绽放过异样的光芒。
图九：河阳知县赖水镜，手上的龙凤白玉镯还没舍得还给人家呢！
老师说，他五十岁了。
图十：上前台是演员，到后台就是自力更生的工匠。
图十一：小姑娘很年轻，不知道会不会有机会走向更大的舞台。
图十二：剧团水平咋样，可以看表演，可以听唱腔，而化妆则更直接。
科班出身的妆是一般人学不来的。
图十三：店主刘松的姑娘刘水英。
图十四：离家还有几十里地，要走了，拍下了这个舞台一隅休息的小伙子。
愿他们越来越好。
董占永2019年5月23日拍图于屈庄村5月29日夜文字于南坞村
(2019-05-29 20:4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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