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一:今天,要用文字挖掘一座坟墓。
二十四岁,我来南坞村,那年是2003年。后来就听到了“国公墓”的神奇故事。
当时感觉,能称“国公”,一定是大有来头的。
就想弄清“国公”的前世今生。
在南坞一带,“国公墓”的神秘故事在中老年群体中无人不知。
鄢陵县南坞镇堤子营村北路西有个“国公墓”,附近十里八村的乡民都知道,不知道从哪朝哪代开始,哪户人家要办喜忧大典了,就可以在头一天来“国公墓”前烧化几张纸钱祈祷,说明第二天家里要办红事白事的情况,需要用多少盘子多少碗,用过之后什么时间全部准时归还,然后磕个头就可以回家了。第二天,拉着架子车到“国公墓”前,就能在坟前看到一大堆干净整洁的盘子、碗、盆之类的餐具。这样不知道过了几百或上千年,附近的村民一直都享受着这种“国公”带来的便利。但后来的某个年代,一些村民从“国公墓”借过盘子碗之后贪图便宜,就不按时送还甚至自己搁在家里据为己有。这样的事情累积多了,再有村民去“国公墓”借盘子碗时,逐渐就不灵验了,再往后,“国公墓”里就再也借不出盘子碗了。
乡民还口口相传,有一年,修“国公墓”前的大路时,正好坟墓挡了道,准备把坟平了修路,但修路的人突然挖出来一块砖,上面刻着几句话:“国公”砖,“国公”墓,“国公”遇着☐☐☐,何妨让我三五步。修路的人看了砖上的字,赶紧抱了砖去找领导,领导就批准,新修的路向东挪挪,避开“国公墓”。
这是个很独特的民间故事。
民间故事多传奇甚至荒诞,但这个故事却极具生活化,民间的乡民竟然把一个神话般的坟墓和坟墓里的主人跟家家户户都离不了的餐具紧紧联系在一起。我好奇了好些年,一直想不明白这餐具跟一座坟墓到底有啥联系。
全国第三次文物普查进行到第四个年头儿时,我在镇政府当文化站长。春天或是夏天的时候,带着县文物工作队的工作人员找到了“国公墓”,看了看,一座孤坟,毫不起眼,拍了照片,离开了。到了堤子营村,找到支部书记,支部书记说,村里一户人家有一块墓碑。很是惊喜,就去了那户人家,半截儿墓碑还在,被主人放在压力水井的基座上用来防止水井晃动。一说来意,年轻的户主说,墓碑是从“国公墓”那拉回来的,这半拉儿用来压水井基座,还有半拉儿在院墙外的沟边。丢弃好几年了,就去院外找,按照主人指定的位置,在一堆杂草和垃圾里翻找,没能找到另一半。
碑刻上的文字残缺不全,回家后看着石碑照片上的文字,心里就有了强烈的愿望:一定要把这个故事挖出来。
这是2010年。
当时最大的收获是从石碑上得到的:不是“国公墓”,而是“郭公墓”。而郭公的身份是模糊的。
我问文物工作队的老师,是不是可以挖开坟看能不能有啥发现,老师说,这种墓,早盗空了,没必要。
第二年,有村民跟我说,秋收前,一伙盗墓贼夜里住在玉米地里,借助高大的玉米和夜色的遮掩,挖了几天,把郭公墓又盗了一遍。
2013年,又去拍郭公墓,三年时间过去,想弄清郭公墓的想法没有点滴进展。望着坟前新增的一座低矮的小庙,心里有一丝惆怅,不知道这个想法什么时间才能有点新的发现。
年数越多,这个心结越大,越发放不下来。

图三:想做的事做不成,日子还是要过的。
该当我的乡干部还继续尽量当好,该拍照片还继续走村串巷记录我的乡村,该玩博客写文字还继续努力把博客和文字弄好,有了点滴的空闲该翻翻文学历史的书籍还继续读自己愿意读的书。
作为鄢陵人,当热更愿意对自己家乡的历史文化有所了解。你关注啥,自然就会拥有这方面的资源,年头增多,手头就有了《鄢陵县戏曲志》《鄢陵县曲艺志》《鄢陵民俗志》《鄢陵县教育志》《鄢陵县地名志》《鄢陵县供销社志》《鄢陵花卉志》《鄢陵县卫生志》《鄢陵县土地志》之类的书籍,古籍善本弄不来,但影印本的电子版《嘉靖鄢陵志》《民国鄢陵县志》乃至康熙年间的《鄢署杂钞》都想法找来了。除了价值极高的清末苏源生《鄢陵文献志》看不到,我想要看的鄢陵历史典籍几乎都已囊括在手。于是,有了兴致,我就愿意翻看翻看这些家乡的资料。

图四:那天,蹲在厕所翻看千呼万唤才得来的半本《鄢署杂抄》。
《鄢署杂抄》也有个挺有意思的故事。
清康熙末,浙江桐乡人汪为熹来鄢陵任知县。那时候的知县跟现在不同,想当县长,你必须参加科举考试,考不上进士,你基本上不用幻想去当这个官。汪为熹不例外,他也是学问人出身,来了鄢陵,可能工作开展得还算顺利,文人出身的汪为熹就想学习前人修撰一部《鄢陵县志》。忙碌了几年,收集了不少资料,要整理成册时,发现距离县志的标准还挺远,就停了下来。但手头的资料要是扔下太可惜了,于是就把这些资料整理了一番,于康熙五十八年(公元1719年)找了个叫纶嘏堂(大概相当于今天的出版社兼印刷公司)的地方,把这些文字印刷出版了,定名为《鄢署杂抄》。这本书之所以价值不高,主要就是内容空泛,多是些汪为熹在下乡或是跟同事聊天时听说的一些零散轶事,里头大部分都是关于鄢陵的,也有不少内容是说市里省里头的事儿。有点儿乱。
《鄢署杂抄》都说了啥呢?举个小例子,记得里头说了一个故事,鄢陵城南某个村谁谁谁的闺女跟同村的姐妹在一块儿闲聊,玩笑着说,邻居家的帅哥某某某长得恁齐整,要是将来我能嫁给他多好啊——能把这种三句两句的婆妈事儿都写到书里,又没有蒲松龄那般的文采,就显得咱们的这位汪老爷格调不高了。
但还是应该感谢汪为熹前辈的,不管怎样说,《鄢署杂抄》总算是记录了一些资料的,于今人来说,研究一个地方的历史文化,这种资料未尝不是一种正史之外难得的补充。
话题拐回来,我还蹲在一楼厕所翻看《鄢署杂抄》。
突然就看到了“郭公砖诗”几个字。
我的天!会不会是堤子营村的郭公墓?
是!
真的是!
蹲在厕所匆匆读了一遍,大意懂了,但古文功底太差,后头有一大段格律诗是很难读懂的,得出去细品。
——差点儿忘了提裤子就跑出厕所。
用力地靠在办公室椅子上仰着脸瞪着眼读,手把书攥得紧紧的,唯恐这几行字从书里飞走再不回来。
郭公砖诗余乡多郭公砖体制不一以长而大者为贵江南人爱之以为琴几荥泽荥阳尤多郭公不知何时人闻嘉靖元年会城抚军命亓百户修月堤偶发一古冢砖上有朱书曰郭公砖郭公墓郭公逢着亓百户巡抚差尔修月堤临时让我三五步亓以呈巡抚巡抚曰让彼十数步何止三五步也家大人语小子曰此砖昔但以空心名后以为宜于琴也遂以琴名既修堤后遂競呼为郭公砖矣
翻译成鄢陵话,就是说:“俺鄢陵有可多郭公砖,大小不同,个儿头比较大的比较好。江南人很喜欢俺这儿的郭公砖,拿这砖头垫琴当琴架。郑州西边荥泽县和荥阳县的郭公砖格外多。郭公这个人很神秘,不知道名字叫啥,也不知道是啥时候的人。听人说,嘉靖元年的时候,省城的省长兼军区司令员叫一个姓亓的科长领了一班子人修河堤,偶然挖出来一个古墓,还发现了一块儿大砖头,砖头上刻着红字儿:‘郭公砖,郭公墓,郭公逢着亓百户,巡抚差尔修月堤,临时让我三五步’。亓科长吓了一跳,这是灵异事件啊!亓科长赶紧安排人暂停了水利工程,自己马不停蹄地搭公交驴车往二百里外的开封府赶,把这块恐怖的砖头交给了省长。省长一看,也吓一跳,这家伙不是神灵就是鬼怪啊!咱虽然是公务员,可也别冒风险毁了这古怪的坟墓。砖头上不是说叫咱挖河堤的时候让他三五步吗?干脆,咱远远地躲着他,让他十几步,免得再出现啥恐怖事件。俺爹(汪为熹他爸爸)跟我说,这种砖头过去因为是空心儿而出名,后来发现很适合当琴架,于是就给这种砖头起了个琴砖的名字。省长的口谕下来,修河堤躲开了郭公墓,于是水利工程就继续开工,没想到,挖河堤的时候挖出来了大量的郭公砖。”
这一段,算是解了困扰我十四年之久的心结。
后头汪为熹还录入了一首“本朝曹子清寅琴砖歌”,虽然不能完全懂,但也能看出来都是些空洞乏味的感叹,也就没必要让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费力敲出来了。

图五:二百九十八年前的资料找到了,现在再把2010年我找到的这块残碑上的资料做点儿补充。

图六:这上头没啥有价值的文字,就是说了有人生病了到坟前烧香祈祷求药,甚至有数千里外的人都跑来看病,回去一吃“有奇效”,这样说纯属扯淡。
碑文为楷体,字刻得还算秀美工整,不过左侧还画了个方孔钱,钱上幼儿园小朋友般的字体刻着“宣统通宝”的字样,这个倒是不常见。
据残碑所有者的村民说,石碑上有其曾祖父的名字,应该是民国时候所立。但现在看来,既然刻着“宣统”字样,应该是末代皇帝溥仪在任时村民捐资所立。

图七:现在看来,连康熙年间鄢陵的县长都没弄清郭公叫啥,是啥时候的人,是哪里人,我现在要想再往下挖掘应该是没啥可能了。
从2003年2017年,十四年余,埋藏在我心头十几年的疙瘩终于解开,可以长出一口气,给郭公墓画个句号了。

图八:晚上七点半坐下来开始翻书看照片,现在近子夜时分,一直都在激动中,没喝一口水,一动没动地坐在电脑前,写到这里,才发觉应该应该去趟厕所——再不去就尿裤子了。
不,写完再上厕所,还在激动情绪中,停不下来了。
古老的鄢陵有太多的人文故事值得深入挖掘,郭公墓很不起眼,但今天的这些文字应该是填补了关于鄢陵郭公墓相关资料能填补的所有空白。
那天,拍了郭公墓,沿着这条路,去了鄢陵县陶城镇的十室遗址,也有一件让我很激动的经历。
我想,小小鄢陵的历史、文化,是我一生都走不完的探索发现之旅。
一如眼前的这条乡间小路,走下去,永无尽头。
如果可能,我愿意很开心地往前走下去。
董占永2017年9月16日拍图于堤子营村9月21日夜文字于南坞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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