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夜

鱼网之设，鸿则罹其中；螳螂之贪，雀又乘其后。机里藏机，变外生变，智巧何足恃哉！

日月译解

设鱼网是为了捕鱼，没想到鸿雁却落入网中；螳螂贪婪地盯着眼前的蝉，没想到黄雀在背后伺机偷袭。玄机里面暗藏玄机，变数之外再生变数，人的智谋机巧又有什么可炫耀的呢？

日月评谭

智巧有时是可以依恃的。没有智巧的，难以成事。为什么说历来谋士高参的职业总是那么跑火，为什么说像《孙子兵法》这样的书总是代代相传，而据说美国西点军校也要研究这个。确实，刘邦没有张良，刘备没有诸葛亮，朱元璋没有刘伯温，满清人没有《三国演义》，恐怕功业是要大打折扣的。

但是，智巧也是不完全可以依恃的。从生命的甚深境界来说，从形而上的追求来说，儒道佛三家都是反智巧的。其实，无论是佛教的“真如”，道家的“道”。儒家的“明德”，；理学的“天理”、心学的”良知”，都不从聪明才智来，而是从清净中来，从坐忘中来，从守静中来，从顿悟中来，从诚敬而来。相反，智巧会影响他们追求终极真理。《庄子.天下篇》讲了一个这样的故事：子贡南游于楚国，返回晋国时，在汉水南岸见到一个老头正在菜园中弄菜畦，挖沟通到井边，抱着水瓮浇水，非常吃力。子贡说：有一种机械，每天可以浇上百菜畦，用力很少而功效很大，您不想试试吗？菜农抬头问：怎么做？子贡说：用木料制成机械，后重前轻，提水如抽水，频繁如同沸水外溢，名叫桔槔。菜农变色道：“我师父告诉我，有机械必有灵巧之事，有灵巧之事就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就不能保存纯真明净的心境，如此则心神不定，而道是不会存在于心神不定者心中的。我不是不知道这个东西，我只是耻于这么干。佛家反智巧。禅宗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认为经书、文字、思维、聪明都是障道的魔障，净土宗只是劝信徒放下万缘，老实念佛，念到一心不乱，打成一片，功夫纯熟，自然往生西天极乐世界。

从形而上的“明明德”方面的追求来说，儒家是反智的。但儒家因为追去现实人生的事功，所以在现实运作中是不反对智巧的，尽管嘴上不说。你看那些学而优则仕的人，有几个不在用智巧。但儒家也认识到，智巧是个两面刃，好人可以用智巧做好事，坏人用智巧就可以干坏事，用好了可以说是大智大慧，用歪了就是老奸巨猾。孔子说：故用人之智去其诈。用人之勇去其怒。用人之仁去其贪。从这里来看，孔子对智巧还是有戒心的。无论从形而上的证道，还是形而下的用世，佛道两家反智巧是比较彻底。佛家即便是度世，也顶多也讲个“方便法门”而已.老子云：智慧出，有大伪。又云：绝圣弃智，大盗乃止。老子认为不能用智巧治国，应该用厚朴治国，用智巧治国，人民就会心多九窍，奸诈多欲，用厚朴治国，人民就会诚信守法，安居乐业。有人说老子反智是“愚”民，其实老子的本意是让老百姓淳朴诚厚。松下幸之助提出治理企业“不用心机”，纯用诚信，这应该是学老子学到老家了。

老庄反智巧，并不是说智巧没用，而是说智巧可怕，治理国家也好，做人也好，不应依恃智巧。儒家尽管不反对用智巧，但也认为诚信是百业之基。一般来说，智巧有用，但不能大用，也不能永远管用。俗话说，人算不如天算，红楼梦说，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江湖中，强中更有强中手，聪明更有聪明人，明代苍雪大师有诗道：松下无人一局残，空山松子落棋盘，神仙更有神仙着，毕竟输赢下不完。人玩聪明时，别人都在玩，机里藏机，变外生变，平常管用的计策，手段，方法，规则，在诡异多变的江湖中时灵时不灵，于是乎，黑幕重重中，机关密布，杀机四起，谁能担保天上飞的鸿雁不会撞到水里的渔网上去呢，谁能担保螳螂捕蝉就没有黄雀在后呢？本条菜根的潜台词就是，智巧顶顶重要，但不是决定性的因素。就如鲁迅先生所说：捣鬼有术，然而有限。一城一池绝对需要智谋，但全局性的胜算，一定要考虑“道”的因素。从神秘因素来讲，这个道，是天命，是气运；从容易理解的角度来讲，是天时、地利、人和；用时下较流行的话来讲，是看你是顺潮流而动，还是逆潮流而动，是人民欢迎的，还是人民反对的。道与术，术可成就道，但术脱离了道，是玩不出什么大名堂的。

古语云，一切皆有定数。失败者，人们说他气数已尽，成功者，人们说他天命攸归，当然，这是成王败寇的论调。但佛教认为，一切皆有环环相扣的因果链条，一切都是业力牵引，释迦牟尼身为觉悟了的佛，但也改变不了定业。佛陀这一族叫释迦族，受到琉璃太子和好苦梵志的征讨，佛陀费尽心思，想尽办法，做了种种努力，但最终没能改变释迦族灭亡的结局。诸比丘问佛，释迦族以何因缘受此苦难？佛开示说：往昔，罗阅城有一鱼村，村边有一湖，湖内有很多鱼类，因为时值饥荒，人们便捕鱼而食。当时有二条大鱼怨愤地说，我等水族，并不住陆地，而这些人却以我们为食！两条大鱼终究没有逃脱被杀吃掉的命运。佛说，当时罗阅城人就是今日释迦族，二条大鱼，一为今日的琉璃太子，一为今日的好苦梵志，小鱼们就是现在他的军队，渔村的人们就是现在被军队灭杀的释迦族。

按照佛教的说法，因果是铁律，铁律所及，所向披靡，一切智巧，何足恃哉。博雅的孤烟先生有七律一首，可站在佛教立场上做本条菜根注脚：休将诡辟扮时髦，不废江流笑尔曹。只道机关精算计，何曾果报爽分毫。玩人自损三成德，混世天悬一把刀。多少枭雄夸得意，衣冠转瞬没藜蒿。 当然，人在宇宙天地，还是要有所为有所不为，正如孔子所说：尽人事以听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