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安山记

[明/麻城]梅国楼

西陵之西，百丈之阳，鸢停鹤峙，禅林出焉。琳宫掩映，宝塔嵯峨，松径竹迴，石梁蓊郁，此大安之大概也。

予曾三游其地矣，荏苒年华，消磨豪杰，屈指同游，无一存者，殊为怅然。昔人之三游积峰寺，其初则禅榻定僧、古树栖鹤，故曰“松巢老鹤半江月，僧在翠微开竹房”；二则僧化而鹤在焉，故曰“老鹤尚存松露滴，竹房不见旧时僧”；三则鹤亦去矣，故曰“惟有前峰明月在，夜深还过半江来”。予读此诗，若合符节。始知今昔异时，而兴怀寄慨，其致一也。

因念秦汉盛时，唐宋末路，朱门绮户，千万余邨。物换星移，黍离增叹。寺居幽僻，兵火不加，犹然风雨漂摇，年深寺废。况五侯池馆，画栋连云，三晋楼台，翚飞耀日，尤回禄之所易加，而山鬼之所易阚也，不则大半主人非矣。乃知王谢堂前燕子，飞入人家；平章宅里兰花，东风落尽。人事固然，物理亦若是矣。

天下之物，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富贵繁华着身来，空即是色。即山河大地都入胸中，荣枯得失过眼去，色亦成空。即身世因缘皆为苦海，既入胸中，何非吾有？既为苦海，何非吾无？然则萧寺之有者，未始不无，无者未始不有也；而据今之聚者，未始不散，散者未始不聚也。

语云：山川风月，原无定主，闲者为主。耳得成声，目遇成色。三千世界，尽收万丈维摩，浮沤成幻，泡影成虚。百万连甍，俱化寒灰烈焰。世间万事，逢场作戏。到处即家，何必认其何者为家，何者不为家耶？今之学士大夫，读书其地者，未遇则不能为，既遇则不肯为。而素封巨室，又以寺非吾有，何田舍之不为，而寺之为？是不知有无聚散之道，而以华堂萧寺分畛域也。

梅子老不欲官，而颇有遐外之想。夷考香山之九老，洛阳之耆英，昌黎之大颠，东坡之佛印，结方外缘，以怡暮景，顷具侍御熙阳疏，而直委命于不佞，得无有意于方外缘乎？因忆予与熙阳，四十年前老友也，方其少壮时，慷慨自许，意气相期，登词坛，建旗鼓，固一时之雄也。而今头白为郎，水边竹下，相对两衰翁。曾日月之几何，而旧游似梦矣！昔白乐天晚寓萧寺，偶闻钟声，感而赋曰：“半是天明半未明，醉闻花事睡闻莺。娃儿憾起钟声动，三十年前晓寺情。”

予游大安，至今倏忽三十余年。曾记古殿灯残，疏钟香霭，僧归月下，鸟宿溪边，依稀在目。倘一再逢，谅山林萧瑟，风景凄凉，遗搆荒芜，残僧零落尔。夫邻人之笛，怀旧者感之；斜谷之铃，溺爱者听之；晓寺之钟，钟情者能之。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抚今思昔，感慨系之。

嗟夫！此予晓寺情也。

【作者简介】

梅国楼，字公岑，号琼宇，麻城人，明代官员。万历十一年癸未（1583）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历任工科、礼科、刑科给事中，川南道布政使司参议，诰授朝议大夫，崇祀乡贤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