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罗琳决定向弗兰克了解一些曼德丽的事情。
“前几天我到海滩去，”她说。
“我怕海边那座小屋要烂坏了。”她装得轻描淡写。“屋里的瓷器都发了霉，那些书也已残破不堪，为什么不去处理一下呢？我看怪可惜的。”
弗兰克说：“要是迈克西姆有意处理那屋子，我想他会对我说的。”
卡罗琳问道：“那些都是吕蓓卡的东西吗？”
“是的，”他说。
“她用那小屋做什么？”她问，“屋子里家具齐全。开始时，从外形看，我还以为是船库呢！”
“起初那小屋确是座船库，”他说，声音又变得很不自然，说话费劲儿的那种样子说明这个话题弄得他很不自在。“后来，呃，后来嘛，她把屋子改装成现在这个样子，摆了家具，还有瓷器。”
“她常用那小屋吗？”她又问。
“是的，她经常用那小屋。什么月下野餐啦，还有，呃，总是那一类的活动呗。”
他不想谈这些。他看上去内心甚不平静，又擤了一次鼻子。她发现，她挑起了这场谈话在很大程度上他比她更加不安。
“后来怎么啦？”她说。
“船翻了，接着就沉没，她被海水冲出船舱。” 他不动声色地说。
“难道没有人能去抢救吗？”她说。
“不，她常常这样独个儿出海，爱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夜里宿在海滩小屋。”
“她倒一点不害怕？”
“害怕？”他说。“不，她什么都不怕。”
她有一种感觉，他似乎忠心地守着什么人的秘密，是为迈克西姆？还是为吕蓓卡？
“那么，过了多久才发现她的尸体呢？”
“大概有两个月之久。是迈克西姆到埃奇库姆比去认尸的，”他说。她想怎么过了两个月尸体还能辨认？
“弗兰克，”她豁出去了。“每当我去回拜陌生人时，我总意识到别人上下打量不止的目光，同时他们又满腹狐疑，我可以想象这些人在背地里说，‘迈克西姆到底看中她哪一点？’你知道，每次见生人，我无时无刻不意识到他们全在心里转着同样的念头——她跟吕蓓卡多么不一样！”
他转过脸来，神情十分关切，同时又好像心事重重。
“德温特夫人，请不要这么想，”他说。“就我而论，您同迈克西姆结婚，我说不上来心里有多高兴。他的生活因此而整个变了样。我敢肯定，您完全能适应新的生活。从我的角度说，这——这既新鲜又可喜”
他想找个适当的字眼。
“你真好，弗兰克，”她说。她用若无其事的声调说着:“告诉我，吕蓓卡非常美吗？”
弗兰克沉吟半晌，他已转过身去。“不错，”他慢条斯理地说。“不错，她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的女人。”
晚上，她穿着漂亮的连衣裙,
尽量让迈克西姆觉得她也漂亮。他为她的打扮感到一点惊讶。他们一边看他们蜜月的影片一边聊。
“干吗家里的贵重物品全摆在晨室里？”
“我不知道，也许因为那些玩意儿摆在那儿是适得其所。”
“晨室是什么时候布置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在我结婚的时候。”
过了一会，她飞快瞥了他一眼，看见他站在壁炉旁，双手插在口袋里，眼睛直瞪瞪地盯着前方。她暗自说，他是在想吕蓓卡。
“你在想什么？”她问。
“没想什么。怎么啦？”他说。一会儿, 他若有所思说,
“我怀疑自己娶你，是不是干了件极其自私的事，”
他说。”我俩年龄悬殊。你应该再等等，设法嫁个同你年龄相仿的小伙子，而不是嫁给一个像我这样已虚度半世人生的家伙。”
她感到一股寒气直透心窝，心里很不是滋味,
赶紧接着说。“你知道，在婚姻上，年龄无关紧要。我俩当然是风雨同舟的终生伴侣罗。”
“是吗？我可不敢说，”他说。
第二天,
迈克西姆要去伦敦赴社交宴会。那是涉及本郡公务的一次宴会，只有男宾出席。他离家两天，让她独个儿留在庄园里。她想到了昨晚和马克西姆的谈话,
她独个的哭泣。
她痴呆地坐在那里，望着墙壁，望着窗口射进来的阳光，似乎觉得世上再没有什么比婚姻失败更使人丢脸，更使人抬不起头来的事了。对迈克西姆来说，她太年轻，她没有生活经验，而更重要的是，她不属于他生活的那个圈子。她像个孩子那样，像条狗那样，病态地、屈辱地、不顾一切地爱着他，但这无济于事。他所需要的不是这样一种爱情，他需要的是她无法给予的别种东西，是他以前曾领受过的另一种爱。她想起自己在结下这宗姻缘时，心里曾涌起一股近乎歇斯底里的青春激情和自负感，以为自己能给曾体验过巨大幸福的迈克西姆带来幸福。
她去关窗, 她偶尔抬头朝屋子看了一下。
奇怪，就在她抬头张望的那一刹那，西厢房间有一扇百叶窗打开了。有人站在窗前，那是个男子。他一定也看到了她，因为他慌忙将身子缩了回去，而他背后的人立即伸出条胳膊，把窗关上。
是丹弗斯太太的黑衣袖胳膊。西厢那些房间是不向外人开放的。连她自己到现在也没进去看过。可是刚才那人朝外张望的那副模样也真有点蹊跷。他一看见她就急忙地抽身回避，而且百叶窗随即关上。
就在这时，她听到丹弗斯太太的说话声。“我想她上藏书室去了。”丹弗斯太太说。“今天她不知怎么提早回来了。要是她真的去藏书室，那你从门厅出去就不会被她瞧见。等在这儿，我先去看看。”
她知道他们是在讲她，益发感到犹如芒刺在背。整个儿事情是那么鬼鬼祟祟，见不得人。“喂，你这小杂种，”那人说。
而就在这时，耳边响起一阵脚步声，那人走进晨室来了。卡罗琳躲在门后。
从她的背后, 她听到:“请您原谅，”
卡罗琳猛地转过身子, 露出那样的满脸惊讶之色, 仿佛她是破门而入的毛贼。而他倒是这宅子的主人。
那人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着她。
这人身材高大，体格魁梧，脸膛黑里透红，漂亮之中颇带几分俗气。他脸上挂起微笑，那种会丢给任何女子的微笑。
“但愿我没吓着您，”他老练地说，“我这么擅自问来惊动您，太冒失了，希望您能原谅。其实，我是顺便进来看看老丹尼的，她可是我的一位老朋友哪。”
“喔，当然罗，这没什么关系，”卡罗琳说。
“迈克斯老兄好吗？”他说。
他讲话的腔调不禁使她暗暗吃惊，听上去好像他和迈克西姆很熟悉。
“他很好，谢谢你，”我说。“他上伦敦了。”
“什么？把新娘子一个人撇在这儿？啊哟，这太糟糕了，他难道不怕会有人来把你抢走？”
就在这时，丹弗斯太太走了进来。她的目光一落在卡罗琳身上，卡罗琳就感到有股寒气逼来。
“喂，丹尼，你来啦，”那男人说。“你百般提防，结果还是枉费心机。屋子的女主人就躲在门背后哪。”他又大笑起来。丹弗斯太太一言不发，只是直愣愣地盯着卡罗琳看。“暖，你怎么不替我介绍一下？”他说。
“太太，这位是费弗尔先生，是吕蓓卡的表哥。”丹弗斯太太不动声色地说，语气相当勉强。卡罗琳觉得丹弗斯太太并不想把他介绍给她。
“您好，”卡罗琳说，接着，为了不显得无礼，便说，“请留在这儿用茶点吧。”
他转向丹弗斯太太。
“你看，这样盛情相邀，岂不让人动心？”他说。“请我留下用茶点，我的天。丹尼，我还真想留下来哪。”
丹弗斯太太朝他丢了个警告的眼色。
“嗯，也许你是对的，”他说。“不过留下来一定是乐趣无穷。我看还是离开为妙，是吗？”
那人跳地出了屋子，“再见，丹尼，多加保重啊。你总知道上哪儿跟我联系罗。今天又见着你，真使我高兴。”
“哦，顺便说一下，”他漫不经心地说。“要是你不在迈克斯面前提起我来过的事儿，那就太够朋友啦！他对我恐怕有点看法，我也说不上是什么缘故；再说，还可能给可怜的老丹尼招来麻烦。”
“不”，卡罗琳尴尬地说。“好吧，我不说。”
她转身，丹弗斯太太已不见踪影。
卡罗琳就这么站在门厅里，拿不定主意。突然，她脑子里闪出这样一个念头：不知道他们在西厢那边于什么来着。为什么他们一瞧见她，慌忙把百叶窗关上呢？她满腹狐疑，隐隐感到不安。
她决定去西厢看一看。她扭动房门的把手。
她走了进去。百叶窗全下着，屋里当然很昏暗。
四下一望，不由得一惊，原来房间里的家具陈设，一应俱全，竟像一直有人住着似的。
窗口射进清澈明亮的日光，仍然在金色的床罩上，那字母图案中高大的斜体R字母，在日光下显得格外耀眼，轮廓分明。
就在这时，她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是丹弗斯太太。她脸上的那副表情，卡罗琳吓得魂不附体。
卡罗琳张了张了嘴，可是说不出话来。丹弗斯太太朝卡罗琳走过来。
卡罗琳过了一会才说。“我没有想到会在这儿看到你。事情是这样的：我刚才注意到有一扇百叶窗没关严。我上来看看是不是能把它关严实。”
“您何必对我说百叶窗是开着的呢？”她说。“我离开屋子前就把窗关上了，是您自己开的窗，对吗，嗯？您想来看看这个房间。您干吗以前一直不叫我领您来看呢？我每天都准备陪您上这儿来。您只需吩咐一声就得了。”
卡罗琳真想抽身逃走，可是却动弹不得。
“既然您现在来了，就让我陪您好好看看吧。”
卡罗琳无法抗拒，好似个任人摆布的木雕。
“那是她的床。一张挺华丽的床，是不？我一直让这条金黄色的床罩铺在上面，这是她生前最喜欢的床罩。这儿套袋里放的是她的睡衣。你已经摸过这睡衣了，是不是？是她生前最后一次穿的睡衣，你想不想再摸一摸？”她从套袋里取出睡衣，塞在卡罗琳面前。“拿着摸摸看，”她说。“质地多轻多软，是吗？上回她穿过以后我一直没洗。我把睡衣，还有晨衣、拖鞋就这样摆着，全都照那天晚上等她回来时候的原样摆着。那天晚上她再没回来，淹死了。”她折起睡衣，放回套袋。“您知道，服侍她的事儿全由我一个人包了。”
她说着，把卡罗琳领到晨衣跟前。“我们试过好多女仆，可是没有一个合她的心意。‘你服侍得比谁都好，丹尼，’她常常这样说。‘除了你，我谁也不要，’你看，这是她的晨衣。她个子要比您高得多，她身段可美哩。”
“您看过她的发刷了，是吗？”说着，又把卡罗琳拉到梳妆台前；“发刷在这儿，就像她生前用的时候一样，没有拿去洗过，也没有人碰过。每天晚上总是我替她梳头。‘来吧，丹尼，现在该给我梳头了，’她这么说，而我就站在这儿的凳子旁边一口气替她梳上二十分钟。她头发一直垂在腰肢下面呢。德温特先生那时经常替她梳头。”
她不等卡罗琳回答就把她领到那间小前室，把衣柜打开。
“我把她的毛皮衣饰都放在这里，”她说。“这些皮毛还没蛀掉，我想以后也不会蛀掉。我总是很当心的。您摸摸那条黑貂皮围脖。那是德温特先生送给她的圣诞节礼物。把它贴在脸上试试，很柔软！温馨犹在，对吗？您简直会觉得这是她刚从身上脱下来的呢。凡是她到过的房间，我总可以一下子辨出来。屋里会留下她的几缕余香。这个抽屉里放的是她的内衣。这套粉红色的内衣她从来没穿过。她死的时候，当然穿着便裤和衬衫，不过后来被海水冲掉了。几星期以后找到她尸体的时候，身上什么也没留下。”
卡罗琳不想再听下去, 想抽身从她身边走开，逃离这个房间。
“为什么德温特先生不再使用这几间屋子，”她说，“这原因您现在明白了吧，您听这大海的涛声。自从那晚她淹死以来，他再没有用过这几间屋子。他叫人把自己的东西从更衣室搬了出去。”
她说。“在这所屋子的许许多多房间里，在晨室里，在大厅里，甚至在那间小花房里，到处我都能感觉得到她的存在。您大概也有同感吧？”
她收住话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卡罗琳，盯着卡罗琳的眼睛。“您倒说说，她这会儿是不是看到我俩在这儿面对面交谈？”她一字一顿地说。“您倒说说，死者的幽灵会不会回来，注视着我们这些生者呢？”
“我不知道，”卡罗琳说。“我不知道。”卡罗琳的声音听上去尖利刺耳，很不自然，根本不是她自己的声音。
“有时候我真怀疑，”她轻声低语着。“有时候我真怀疑，她是不是悄悄回到了曼德丽，注视着您和德温特先生的一举一动哪！”
吕蓓卡，无处无时不在的吕蓓卡。在曼德丽，不管卡罗琳走到哪儿，无论卡罗琳坐在哪儿，甚至在卡罗琳冥思遐想，昏昏入梦之际，她都能遇见吕蓓卡。要是她听到那笑声，那末即使在千人之中她也会辨认出吕蓓卡的声音来。吕蓓卡，吕蓓卡，无时不有，无处不在。她永远也摆脱不掉吕蓓卡。
丹弗斯太太骷髅似的惨白脸上堆着魔鬼的狞笑；她跟她一样是个活生生的女人，是个情愫具备的肉体凡胎，而不像吕蓓卡那样，是个断了气的死人。她可以同她交谈，却无法同吕蓓卡说话。
她们站在门边，相互瞪着眼珠对视。卡罗琳没法把目光从她的眼睛移开。那对眼珠嵌在惨白的骷髅脸上，显得分外－阴－险、狠毒，充满着仇恨。随后，她把通往过道的门打开。跌跌撞撞走出房间。
曼德丽一年一度的传统化装舞会是人们喜欢的活动, 卡罗琳说服了迈克西姆,
化装舞会将继续举行。
卡罗琳在藏书室里坐定，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翻动书页，发狂似地将插图一幅又一幅浏览一遍的寻找她在化装舞会的服装。她抓起纸笔，随手临摹了其中一两幅，但都不中她的意。一气之下，她干脆把那几幅素描往废纸篓里一扔，再也不去想它们了。
忽然有人敲她卧室的房门。她说了声“进来”。门开了，是手里拿着张纸的丹弗斯太太。“希望您能原谅我这时来打扰您，”她说。“我拿不准您是不是真的不要这些画了，一天下来，屋子里所有的废纸篓总要拿来让我检查过目，免得无意间扔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罗伯特对我说，这张纸是您扔在藏书室废纸篓里的。”
她把纸塞到卡罗琳跟前。卡罗琳一看，原来是她信手临摹的草图。
“不，丹弗斯太太，”过了一会儿，她才说。“扔了没关系。不过是张草图。我不要了。”
“那好，”她说。“我想最好还是问过您本人，免得发生误会。”
丹弗斯太太还是在门口踯躅着不肯离去。
“看来，您还没决定穿什么化装服？”丹弗斯太太说。
“是的，”卡罗琳说。“还没最后拿定主意。”
“德温特先生没有建议您穿什么样的化装服吗？”她说。
“没有，”卡罗琳迟疑了一会说。“不，我要让他和克劳利先生大吃一惊。在这件事情上，我什么也不想让他们知道。”
她继续盯着卡罗琳瞧。
“我不明白，您干吗不从画廊的画像里选一幅，照样子临摹下来，”她说。
“是的，也许是个不坏的主意。”卡罗琳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暗自嘀咕；嗨，怎么不曾想到这上头去。
她带领卡罗琳去上楼到吟游诗人画廊去看那些画像。不用说，对这些画卡罗琳已经相当熟悉，可她一直没有像现在这样反复揣摩那些画像，一心想以某幅为范本，复制出她的化装舞眼。
丹弗斯太太停在卡罗琳一直很喜欢那个手拿宽边帽的白衣少女画像前。那画出自画家雷伯恩之手，画中人是迈克西姆高祖的妹妹，嫁了一个显要的辉格党人，好多年一直是风靡伦敦的美人。这幅肖像是在那以前画的，当时她还没有出阁。
那件白色衣服不难仿制：灯笼袖管，荷叶滚边，还有紧身小胸衣。难做的可能是那顶帽子，而且卡罗琳还得戴上假发。她那平直的头发怎么也没法卷曲成那副样子。她要把这幅画临摹下来，给那家伦敦沃斯老店寄去，关照他们不折不扣地照样去做，另外还要把她的尺寸一并寄去。
盛大的喜庆日终于来临了。
贾尔斯和比阿特丽斯提前到来。迈克西姆穿着晚礼服，是这一群中唯一保持日常装束的人。
卡罗琳穿上那套舞服，对着镜子试试那头假发。一种自豪感在心头油然而生。想到贾尔斯、比阿特丽斯、弗兰克和迈克西姆都被门在葫芦里，不知道她准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穿戴。
镜子里那张瞪眼冲着她望着的脸蛋，简直认不出来：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一张红润的樱桃小口，光洁、白皙的皮肤，这是谁呢？头上一绺绺发卷，像朵朵云彩向外飘散。镜子里的倩影同她判若两人。她望着望着，禁不住笑了，这是一种陌生的、嫣然绽开的微笑。
比阿特丽斯砰砰嘭嘭地敲门。“是我，亲爱的，别吓着了，”比阿特丽斯说。“打扮得怎么样啦？我想来看看。”
“不，不，”她说。“你不能进来，我还没准备好呢,
我打扮好了会下楼来的。”
她双手提着裙子，裙子的荷叶边拖在地板上。她兴奋得不住格格傻笑，虽然红着脸，有点忸怩，心里却乐开了花。她在镜子前轻移莲步，孤芳自赏。她提起拖在地上的裙裾，沿着走廊走去。是的，身上这套舞服完全同画像上一样。她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兴奋，这么快活，这么骄傲。
她从主楼梯口的拱门偷偷朝下面的大厅张望。迈克西姆, 贾尔斯, 比阿特丽斯,
少校都在那儿。 “我不知道这会儿她还在磨蹭什么，”迈克西姆说。“她在楼上卧室里已经耽了老半天了。几点钟了，弗兰克？待会儿一大群出席晚宴的客人就要来到，搞得我们晕头转向。”
她挪动步子走到楼梯口站定，脸上堆着微笑，手持宽边帽，俨然是画中那位少女。
“您好，德温特先生，”她说。她在期待，掌声和欢呼声将随之而起。
可是，大厅里鸦雀无声，没有鼓掌，也没人动弹。 他们全呆若木鸡，朝她瞪眼望着。
比阿特丽斯失声呼叫，"吕蓓卡!”。
迈克西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抬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手里拿着酒杯，脸上没有一丝儿血色。
她一见这阵势不禁犹豫起来：情况有点不妙，吕蓓卡曾经穿过这服装？
“你知道自己干的什么好事？”他说，眼睛里冒着怒火，脸色还是死灰一般惨白。
她仿佛生了根似地动弹不得。“是那幅画像，画廊里的那幅。”
长时间的静默。等迈克西姆再一次开口说话，她竟辨不出那是他的声音：不带感情，冷若冰霜，完全不是我所熟悉的那种声音。“去，把衣服换掉，”他说。“随便换什么都行。找一件普通的晚礼服，哪一件都行。趁客人还没来，快去！”
她转过身去，茫然穿过拱门，朝那边的走廊奔走。泪水糊住了她的眼睛。迈克西姆当时没爱着她，以后也没爱过她。他们在这儿朝夕相伴的生活，对他也味同嚼蜡。只不过他是一个男人，而她是他的妻室，也还年轻，再说，他也感到寂寞。他根本不属于她，而他是属于吕蓓卡的。他仍眷恋者吕蓓卡。丹弗斯太太说得不错，吕蓓卡仍在这幢宅子里，在西厢的那个房间里，在藏书室、展室以及大厅上方的画廊里。吕蓓卡还在花园里，在林子中，在海滩的小石屋里。走廊里仍回响着她轻盈的脚步声，楼梯上还留着她身上散发的余香。吕蓓卡依然是曼德丽的女主人。吕蓓卡依然是德温特夫人。她在这儿完全是个多余的人。她像个可怜的傻瓜，胡乱闯进了这片不容外人涉足的禁区。她不属于迈克西姆，同曼德丽格格不入。
她一路跌跌撞撞朝自己的房间奔去，顾不得裙子的荷叶边可能会将我绊倒。走廊里阒无一人。她像中了邪一般，痴呆地东张西望，有个人进入西厢。
是丹弗斯太太!
丹弗斯太太始终在一旁窥探?
在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之下，卡罗琳跨进通西厢的门。
“你已干了你想要干的事，是吗？”卡罗琳说。“你有意要想看到这么一场戏，是吗？这会儿你称心了？高兴了？”
“我看见你走下楼的。 ” 丹弗斯太太说。” 一年前, 她也是穿这一身,
但你不能跟她比。”
“你为什么要恨我？”卡罗琳问。“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而惹得你恨我呢？”
“你妄想占有德温特夫人的位置，”她说。
“好多人都结过两次婚，男的、女的都有，”卡罗琳接着说。“每天有成千上万的人结第二次婚。听你的口气，我嫁给德温特先生像是犯了什么大罪，还亵渎了死者。难道我们无权像别人那样过幸福日子吗？”
“德温特先生并不幸福，”她终于别转头来。“再笨的人也看得出来。只需看看他那双眼睛就明白了。他仍陷在悲苦的绝境之中；自从她离开人世之后他始终是那副神情。”
“是你设的圈套，让我穿了那套舞服，”她说。“要不是你，我才不会往那上面想哪。你这么做是存心要伤德温特先生的心，有意让他苦恼。你不在他身上开那个恶毒可怕的玩笑，他不是已经够受了吗？难道你以为如此狠毒地折磨他就能使德温特夫人死而复生？”
“他苦恼不苦恼关我什么事？”她说。“他也从来不管我难受不难受。看着你占了她的座位，踏着她的脚印，碰着那些属于她的东西，你以为我心里好受？这几个月来，我知道你在展室里坐在她的书桌旁，握着她生前用过的那支笔写字，用内线电话跟人讲话,
你不想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
而与此同时，我的那位德温特夫人，那位脸带微笑、长着俊俏脸蛋、说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大小姐，那位真正的德温特夫人，却浑身冰凉，僵卧在教堂的墓地里，被世人丢在脑后。如果他苦恼，那也是咎由自取。谁叫他隔了不到十个月就又跟你这么个年轻姑娘结婚了呢？哼，他现在不是在自食其果吗？他那张脸，那对眼睛，我看得分明。这种精神绝境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
她像个迷了心窍的疯婆子那样，一个劲儿说着昏话。
“她那时的模样就很迷人，”她说，“像画上的美人儿那样妩媚。她打男人身边走过，他们都会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瞅着她，而她那时还不满十二岁。她心里很明白，这个小机灵鬼老是朝我眨眨眼睛说：‘我长大了会出落得很美，是吗，丹尼？’我告诉她：‘我们会让你如愿以偿的，好宝贝，你等着就是啦。’”
“没人制服得了她，是的，谁也别想制服得了，”她说。“她一向我行我素，爱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说到她周身的气力，真不下于一头小狮子。后来，她长大成人，也始终是这样和生活格斗的。我看着她长大，一直守在她身边。她什么也不在乎，谁也不放在眼里。最后她到底还是被打垮了。但不是败在哪个男人手里，也不是败在哪个女人手里。是大海将她制服了。大海太强大，她没斗赢。最后，她终于被大海夺走了。”
她突然打住，嘴唇奇怪地抽搐，嘴角往下撇着。她大声干嚎起来，嘴巴张着，眼睛里却流不出眼泪,
却使卡罗琳毛骨惊然，令人作呕。“丹弗斯太太，”她说，“你不舒服，该到床上去躺着。你干吗不回到自己房里休息去呢？干吗不上床去躺着？”
她恶狠狠地说：“让我一个人清静一下，好不好？我倒一倒心头的苦水，关你什么事？我可不觉得有什么丢脸的，我可没有把自己关在房里偷偷哭鼻子。我不像德温特先生那样，关在自己房里，走过来，踱过去，还要把房门锁上，生怕我闯进去。”
“你这话什么意思？”卡罗琳说。“德温特先生可没有那样。”
“她死后的那阵子，”她说，“他就在藏书室走来踱去，踱去走来。我听到的。而且我还不止一次打钥匙孔里看着他呢。走来踱去，活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野兽。”
“我不愿听，”卡罗琳说。“也不想知道。”
她说,
“就凭你这样一个无知的小姑娘，年轻得足以做他的女儿，能使他幸福吗？你对生活知道些什么？对男人又知道些什么？你闯到这儿来，以为自己可以取代德温特夫人。你！就凭你这样一个人，竟想取代我家小姐的位子。去你的吧，你来曼德丽的时候，仆人也在笑话你。德温特先生过完了他那甜甜的蜜月，把你带回到曼德丽来，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不知道他看到你第一回坐在餐厅桌旁的模样有何感受了。”
“丹弗斯太太，你最好还是别说了，”卡罗琳说。
“男人只要看她一眼，就会爱她爱得发狂。”丹弗斯太太接着说。“他们全都嫉妒，全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德温特先生，杰克先生，克劳利先生，每一个认识她的人，每一个上曼德丽来的人。”
“我不想知道，”卡罗琳说。“我不想知道。”
卡罗琳哭了起来,
吕蓓卡阴魂不散，老是缠着她，说不定吕蓓卡也同样使她日夜不得安宁。杰斯珀原是她的爱犬，现在却因在我脚边打转。不错，她恨吕蓓卡。有朝一日，女人年老色衰，男人就不会再爱她了。然而吕蓓卡青春常在，始终保持着当年的丰韵。这样强大的敌手她委实无力与之抗衡。
丹弗斯太太挨近她，把脸凑过来。“谁也奈何她不得，”她说。“谁也别想制服她。她即使死了，也还是这儿的女主人。真正的德温特夫人是她，而不是你，你才是亡灵和鬼魂。被人忘怀、被人丢弃、被人推到一边的是你。是嘛，你为什么不把曼德丽留给她呢？你为什么不走开？”
丹弗斯太太看了一看卡罗琳, 打开的窗户,
“你需要空气” 她说。
卡罗琳往窗口退去。
“你为什么不走开？”她说。“我们这儿谁也不需要你。他不需要你，他从来也不需要你。他忘不了她。他需要的是再让他一个人呆在这所屋子里，和她朝夕相处。躺在教堂墓地里的应该是你，而不是德温特夫人。”
窗开着，可以看到身下沉浸在茫茫大雾之中的晦冥昏暗的平台。“往下面看，”她说。“不是很容易吗？你为什么不纵身往下一跳？不会有什么痛苦。既快，又没有痛苦。可不像在水里淹死那样。你为什么不试一下呢？你为什么不去死？”
“别害怕，”丹弗斯太太说。“你可以自动往下跳。何必死赖在曼德丽呢？你并没有好日子过。德温特先生不爱你。活着也没多大意思，不是吗？为什么不趁现在往下跳，一死百了？这样一来，就再不会有什么烦恼啦。为什么不往下跳？”丹弗斯太太在她耳畔轻声说。“为什么不试一下？”
“跳呀，”丹弗斯太太又在她耳边低语。“跳嘛，别害怕。”
迷雾钻进她的鼻孔，沾着她的嘴唇，她像是蒙了一条毛毯，又像上了麻醉药，只觉得要窒息。她开始忘掉自己的不幸，忘掉自己如何爱着迈克西姆。她开始忘掉吕蓓卡。再过片刻，她不必再老是想到吕蓓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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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5-13 10:1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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