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父，如子，如是观

           ——是枝裕和《如父如子》观后

我是从《小偷家族》“认识”是枝裕和的。观后的感觉，就一句话：这才是真正的电影。我感觉他和侯孝贤的风格，很有些相似。就那么淡淡地、淡淡地叙说着生活。不夸张，不矫饰，更不无谓地深化或者升华。他让你默默饮下的那一杯，不是心灵鸡汤，而是生活的真味。

再后来，我就看到了《如父如子》。先是小说，后是电影。两相“观”照，犹如碧水长天里，飞过两行悠悠白鹭，洒下几抹淡淡秋阳。

我不知道《如父如子》是先有了小说，还是先有了电影。但两者的内容与基调，是高度契合的。单就这点，就比国内的很多电影好得多。实在不是我崇洋媚外，国内的现象多是这样：小说红了，便有人想拍成电影。拍就拍吧，却非得把个原著改得面目全非不可。似乎不这样，就显示不出自己的水平，就不算是二次的创作。或者是先有电影，火了。然后便趁热打铁，紧跟着出书，想再狠狠地赚它一笔。但书的内容，必定索然无味，不过是寡淡直白又笼统地复述了一个故事而已，与所谓的文学，差得太远太远。

是枝裕和不这样。《如父如子》不这样。电影版用镜头说话，小说版用文字说话。极度契合，又各有特色。观后，电影中那些画面还一次次在我脑海闪现；读完，小说中那些段落仍时时在我眼前跳跃。它们彼此重合交汇，形成了更加立体全新的《如父如子》，形成了更加厚重浓郁的是枝裕和。

故事围绕两家人展开。居住在市里高档生活区的野野宫良多一家和居住在乡下的斋木雄大一家。野野宫良多是城市白领，生活优渥。妻子野野宫绿温良恭顺，儿子野野宫庆多六岁，乖巧不争。本是非常幸福的一家人。但就在儿子庆多入小学前夕，医院的一通电话打破了他们生活的平静：他们的儿子庆多，和斋木雄大家的儿子斋木琉晴，在出生时，抱错了。

若单说故事，好像足够波澜起伏了。若在国内，大概又会拍成歇斯底里表情夸张大呼小叫涕泗横流的狗血剧吧。毕竟抱错孩子的桥段，虽然老套，却是有极大的发挥空间的。

是枝裕和是怎么写的呢？是枝裕和又是怎么拍的呢？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大呼小叫，没有涕泗横流，更没有任何夸张尴尬不忍直视的表情和动作。仍旧是那么淡淡的，淡淡的。国内的电影喜欢把朴素真实的生活拍成狗血剧，是枝裕和正相反，他是把原本的狗血，拍成了流水轻风，拍成了真实的生活。养育了六年的孩子，忽然被宣布不是自己的。面对院方如此重大的失误，大人们当然是有愤怒的，但面对两个年幼的孩子，他们压抑隐忍，未动声色。凡是涉及到法律的，由律师去交涉，他们要认真考虑的，是两个孩子的归属。

“像这种情况，最后多数还是交换了的……”院方如是说。

这，可真是让人撕心裂肺了啊！可，又该如何是好呢！

野野宫庆多，善良乖巧，瞪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六年来，他一直是父亲野野宫良多和母亲野野宫绿的掌上明珠，尽管父亲一直遗憾他不像自己那样聪慧优秀、争强好胜。斋木琉晴，调皮可爱，六年来，他也一直是父亲斋木雄大和母亲斋木由佳里的心头肉。尽管他们居住在乡下，尽管他们只是开了一家电器行，但父亲雄大给予他的父爱，并不比身为城市精英的良多给予庆多的少。斋木雄大手巧，幽默，喜欢和孩子们打成一片。对于野野宫良多的工作为上、凡事争先，他并不以为然。他会严肃地板着脸对良多说：“做父亲也是无人可取代的工作哦！”

一向自恃优秀、在单位上无人可替代、对于斋木雄大这小小的电器行老板颇有几分瞧不上眼的野野宫良多，居然让这句颇有哲理的话，给说愣了。

是啊，做父亲也是无人可取代的工作啊！据说是枝裕和写作《如父如子》的缘起就是自己做了父亲。他在小说的扉页上有这样的题记：什么时候一个父亲能真正成为一个父亲呢？是从怎样的一刻起，一位父亲能够真正“撑起”父亲这个称号呢？

原本素不相识地位悬殊的两家人，就这样因为孩子而经常相聚了。在周末，在假日。在公园，在商场。一起玩耍，一起吃饭。大人们似乎还心存芥蒂，但孩子们却很快就打成一片。在这一点上，大人好像远远不如孩子。在这一点上，孩子教给了大人更多。

 从一起玩耍，到交换住宿，到最后的彻底交换。大人们尽管不舍，却也心照不宣。孩子们呢，自始至终都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反抗。调皮的琉晴还问过“为什么”，但是庆多，他只是忽闪着乌黑的大眼睛，乖乖顺从着大人的安排。即便是在偷听到了大人关于他的对话时，仍旧沉默不语。爸爸对他说到琉晴家生活是必须完成的“任务”，他不能打电话，更不能私自跑回家。他于是在极度的思念里忍耐着，他期待着爸爸会来看他。却忽然发现，叫了六年的爸爸好像彻底抛弃了他，因为爸爸在前来寻找偷偷跑回家的琉晴时，居然没有和他打一声招呼。他只是为了琉晴而来，完全没有想到庆多。此时的大人，真的又不如孩子了啊！

庆多的妈妈野野宫绿哭泣着对良多说：“感觉对不起庆多，好像背叛了他……”

影片除了这两对父子，对另外的两对亲子关系也有刻画与表现：野野宫良多和他的父亲良辅、继母信子；因为自己生活不如意而故意将孩子交换的护士宫崎和她的继子。也正是这两段关系，让野野宫良多对于父子亲情有了更多领悟，也让他从最初的有些冷漠甚至自私的严父，变成了慈父。他是父亲，他亦是儿子。做了父亲的他更懂得了如何做儿子，儿子遭遇的意外与风波更让他懂得了如何做父亲。

血缘是父子，养育之恩当然也是父子。又或者，怎样的父子才是真正的父子？如父，如子，谁如父，如怎样的父？谁如子？如怎样的子？这，大概正是小说或者电影的终极一问吧？在平淡真实的生活中，你是怎样的父亲，你又是怎样的孩子？你真正想要或者拥有的，又是一份怎样的亲子关系呢？其实无论小说，还是电影，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因为生活，还在继续。因为生活，还需要每个人，认真地品味和咂摸。

观影和读书的期间，我几度喉头一哽，眼里有热热的东西涌动。但并没有让眼泪掉下来。生活就是这样，它经常撩拨着你，但你得有足够的定力，拍拍胸口，镇定一下，把苦的辣的酸的甜的，统统咽下去。正如影片中的野野宫良多，曾经是工作狂的她，内心一度有些冷漠，但在看到庆多给自己偷拍的一张张照片时，他亦眼角有泪，喉头哽咽。却只是隐忍着，没有掉下来。饰演野野宫良多的是著名演员福山雅治，他的表演不着痕迹，悄无声息，却又非常完整地，塑造出了这个人物。故事的最后，良多终于决定遵从自己的内心，他开了车飞驰电掣般到了斋木家，他对庆多说：“‘任务’结束了，我们回家吧……”

   任务结束了，生活却仍在继续。洁白的纸张上，干净的镜头里，洒下了父亲与孩子们，细碎而温馨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