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是棉布裙的文字
牛钟顺
这个夜晚
我离泥土太远了,太远了
那些像雨点一样纷纷落下的脚
它们在拼命跺什么
想起儿时
拎着鞋子走在秋天的田野里
我是多么心疼不会言语的土地
乌耕先生说,他还一直没有见过她。可在他的想像中,她就是这样拎着或穿着平底布鞋,走在家乡的阡陌中,并一路上寻寻觅觅走走停停。当然,停下来不是因为累了,而是远处有一只蝈蝈在学唱,或者她要扶起一株受伤的苦菜。
乌耕虽然沒有见过她,可早已见过了她的文字。我想,乌耕一定喜欢她的文字。否则,不会写出如此评说的优美句子。作为一家杂志的文字编辑,乌耕的文字功底以及对文字的识见与感觉,那肯定是相当了得,也绝非是常人所能比拟。
那是,棉布裙的文字。
是的,是棉布裙的文字,得到了文学达人乌耕的赏识。想一想吧,拎着或穿着平底布鞋,走在家乡的阡陌中。如此的行走,着装自然是会很讲究的。选来选去,在众多的衣料质地和款式中,唯有“棉布裙”最为合适,也最能“中”行走着的主人的“意”。
如此的行走,如此的文字,如此的评价,如此的棉布裙。“看眼前,是何人,又面熟来又面生。”她不是,喜儿的大春,她是,读者的棉布裙。
棉布裙,李风玲的笔名。李风玲,我的一个乡党。
我见过她。就在今年。在短短的两个月里,已见过两次。一次是因“山东作家走进官庄”活动,一次是受邀去安城一家乡企业采风。两次相见,相互的交谈,大摡没有超过十句话。就像早就熟悉的老朋友一般,不用寒喧,无须开口,就已经,知晓了彼此。
在我的印象里,风玲是一个安静、清秀、端庄、隽永,又富有才华的知性女子。一如一汪碧潭,内里丰厚深遂,外在波澜不惊。又如一株颗粒饱满的谷穗,总是在低垂着自己的头颅。如果用“不显山不露水”来形容她的某一特质,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偏差。也许,这是由于她中学语文教师的身份使然。
其实,我见得更多的,是她发的朋友圈。在公之于“友”的自媒体中,她不是在读书,就是在码字。她在朋友圈里用词极简,很少超过四个字。要么“早安”,要么“笔健”,要么“晒一晒”,要么“小结一下”。晒一晒的,大都是新入手的书。小结一下的,是每隔上十天半月,就变成铅字的文字。
如乌耕一样,在还没有见过风玲之前,其实早就已经见过了她的文字。那是在2016年第2期的《山东文学》上,一篇题为《年在老家》的散文,一度进入过我的视线:
“夜,黑下来。奶奶抱了芝麻秸。过年的饺子,必须要用它来烧煮。大门敞开着,只在大门外放了拦门棍。各路神仙都可以来家过年,而那些邪魔鬼祟,应该在拦门棍前,乖乖止步。
“饺子已经包好了,有荤馅的,有素馅的,它们被冻在天井里,支棱起小耳朵。
“远处近处,都有鞭炮在响。父亲带着弟弟,在灶下忙活。给祖宗上香,给祖宗磕头。作为家里的男丁,即便年龄再小,被赋予的定义,也总是严肃而正统。”
这是老家的年。这是风玲笔下的老家的年。这也是我异常熟悉的老家的年。因为,李风玲的老家和我的老家,只隔着三五个村庄的距离。
台风“利奇马”离去后,我在第一时间,去往了河边。这是我家门前的那条河,也是我的母亲河——渠河。沿着河的北岸顺流而行,约二三里地的地方,有一块纯为沙底的水域。那褐中带白的纤细沙粒,是那样熨贴地卧在那里。这些沙粒,经过了亿万年的水浪淘洗,已然成为这条河流的神韵所在。现在似这样以沙衬底的河段不多了,可在我的小时候,却全部都是这个样子。赤足走在上面,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少年。那种感觉,是发自心底的一种“久违了”的呐喊:这,才是我的河,这,才是我的“家”!
这种“家”的感觉,这种“久违了”的感觉,也不独是“河”的原因,也是被李风玲的文字,所唤醒的。
这个夏日,实际上是从仲春开始,我就一直带着老母亲,在老家生活居住。因为一个“老”字——老家、老娘、本人也在渐次老去——让我油然生出了许多的情愫。在照顾老母亲之余,我受邀去家乡参加了好几项活动,也藉此读了好几本书。
曾在朋友圈里发了图片,并附上一段文字:昨日采风鲁胜,意外收获两书:一是当代徐霞客李存修教授的《岱崮地貌发现记》,一是笔健走龙蛇李风玲老师的《碧潭飘雪》。
碧潭飘雪,本是风玲的朋友“军”寄给她的一款茶叶的名字。风玲觉得优美,便采取“拿来主义”,作了自己第二本文集的书名。读着这本书,亦正如饮一杯甘冽清醇的茶。其实,碧潭飘雪由内而外的至纯至美,亦正是风玲所追求的境界。
“那真是一个让我们交了好运的村子。我们就是在这里,卖光了我们所有的西瓜。”风玲和她的父亲赶着牛车往回走的时候,已经夕阳西下。她开心地坐在牛车上,很想哼一首乡居小唱。一天的鞍马劳顿,她竟丝毫没有感觉到疲惫,而是感觉无比轻松。她期待下次的卖瓜之行,能再来这个能带给他们无比好运的村庄。
这是被风玲认作桃花源的地方。这里还有一位系着红色布条腰带的妇女,要带饥肠辘辘的她,回家吃饭。多少年之后她才明白,那惹眼的红色,本是为了昭告天下,同时,也是为肚子里的一个生命祈福。
红色布条腰带,从此走进了风玲的脑际,走进了棉布裙所贮藏的色系中。布条腰带和棉布裙,是同根同宗同族啊。她们不仅属于善良,属于美好,同时属于温暖,属于柔软,更是属于纯情,也属于恒久。
在我读过的文字中,鲜见有写自己的老婆婆的。老婆婆,是丈夫的奶奶,是出嫁女的婆婆的婆婆。在老婆婆的祖屋,风玲总是亲切地叫一声奶奶,然后便会脱鞋上炕。炕头上暖和和的,像极了自己的小时候。老婆婆总是给风玲拎过一个枕头,那枕头长长的,圆滚滚的,让人瞬间便想起自己早就离世的奶奶,那已经是好远好远的时光。
老婆婆的炕头让人迅速地回到童年,枕着这只颇有年代感的枕头,老婆婆的孙媳妇,很快就会进入梦乡。而每当孙媳妇睡着的时候,老婆婆就在一旁盘腿坐着,依旧默不作声。就是在这样的踏实和安稳里,孙媳妇一觉睡到自然醒。其时天色已黑,老婆婆也已经做好了饭,有粗面做的烙饼,有猪肉炖的茄子,还有小米熬成的粥。刚刚饱睡了一场的人,自然顿感饥肠辘辘,自然就是一顿狼呑虎咽。
吃饱喝足,收拾了碗筷。跑动了一天的重孙儿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老婆婆便盘腿坐在土炕上,有搭无搭地讲起那些从前的时光。她说,“女人生孩子,其实很容易。我生你姑姑和叔叔的时候,就在这屋子里,扶着炕沿走来走去。然后扒一点灰,放在炕前的地上,一会儿就生下来了。”
这不仅对于当时尚未达不惑之年的风玲,同样对于而今已逾耳顺之年的我来说,也是听过的关于生育最简单却又最残忍的描述。这在今天的小辈们听来的难以置信匪夷所思,在风玲的老婆婆那里,却连云淡风轻都已经不是。这让风玲感到震荡又有些迷离,于是就经常在这样的震荡和迷离里思考起生命和人生,思考起我们的祖辈,是在怎样的艰苦和隐忍之下,繁衍拉扯起一辈又一辈的儿女。
对于风玲文字的“家”的感觉,不独是我,乌耕先生同样也是感受强烈。
乌耕说,家的根本属性,是包容,是温暖,是生长与绿意,是一家人其乐融融。近处和远处都很荒凉,世界和嗜睡的人们都睡了,只有你一个人还在听着自己的心跳流浪。这时,家中依旧有一盏灯在为你守候,哪怕你浪迹天涯不再归来。这就是我理解的文字,也叫家,也可以叫哲学乡愁。读风玲的文字,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这种家的感觉。
“家”的感觉,其实就是乡愁。乡愁就是人生,它们,已经写进了我们的身体,成为我们的一生所爱。正是因为乡愁,我才会带着失智的母亲,回到老家。这些乡愁,在我们眼里光芒万丈。经过岁月的打磨,我们已在自己心中,自觉不自觉地,给它悄悄镀上了一层辉光。谁人不曾有过无所畏惧的青春时光,在那个时候,我们也许跌跌撞撞。可当年华终于老去,蓦然回首方才明白,原来我们每一个人,一生最为期盼的,唯有四个字:不负此生。
“但我心里的那杆秤,一直有一颗,很准很准的星。”山大威海分校的一位中文系学生,多少年后,撂下了这掷地有声的话语。这心里有颗“准星”的人,自然就是风玲。风玲的喜欢文字,与生俱来。她对文字的敏感,从不识字开始。
我们不知道这一点是不是来自于祖传。因为她的老爷爷李荣锦,就曾以山东省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京城的一所大学,并且远赴美国留学。抗战期间,风玲的老爷爷,亲手创建了山东省立抗日第八联合中学并担任首任校长,为积贫积弱而又备受欺凌的祖国,培养了大批亟需的人才。在读大学之前,风玲就已经读过了数不清的书,尤其对女性作家情有独钟,三毛,池莉,王小鹰,迟子健,方方,范小青。当步入这所滨海城市的大学里时,中文专业的她,就把学校的图书馆当作了自己的栖息之地。
应该说,有太多的东西,触动或戳痛着风玲那敏感的神经。可她觉得自己,好像一直不习惯于口头的倾诉,而只是用一支笔,不停地写着,写着。直到写得自己,早就忘记了写作的初衷,也愈加模糊了,写作的终极。所以,当把生活诉诸于文字,“我”就不仅是我,而是大千世界。“你”也不仅是你,而是芸芸众生。我们从中得到对照和回应,因为文学的价值,首先是得到共鸣。每当岁月静好时,风玲总是泡一杯普洱,静静地站在时光里。王安忆的上海,池莉的武汉,迟子建的北极村,铁凝的玫瑰门。这些深存心底的老故事,浇灌了她原本寂寞的童年,铺垫了她原本苍白的青春。
兰语。是风玲书房的名字。在书房正对书桌的墙上,是韩琦的画,一簇野生的兰,从石缝间探出手臂。小花淡淡地开着,似有香气。一旁的诗句也是韩琦亲题:“深山之兰开无主,一片静玉云烟轻。”
无疑,风玲的书房,是她心灵栖息的地方。她的文字,是她心灵栖息的地方。她的“偏安于此的家乡小镇”——那被近世新儒大家钱穆先生尊其为三国第一人的管幼安“管公”故里,是她心灵栖息的地方。还有她娘家的七口之家,她婆家的数口之家,她自己的三口之家,这一切一切,都是她心灵的栖息之地。
由此,如果谁还有乡愁,如果谁想有乡愁,如果谁还更想走进乡愁,读风玲的《碧潭飘雪》,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我们在“流年”里读流光容易把人拋,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在“至亲”里读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在“锦时”里读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在“素心”里读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在“余话”里读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这些文字,不仅来自于晒麦的场院,来自于泥土,更是来自于父亲用泥土“拓”成的“墼”,来自于用“泥墼”垒起的土房子。还有,只有用“泥墼”支起才能烧“热”的土炕。尤其是风玲在“流年”篇里描写的景像,是那么的熟悉。读着这些文字,就仿佛是在复习自己的童年。
还有那走进风玲文字中的家乡的文友:张凌,曹成,潘洪信,刘孝山,于朝阳,郑小暄等,除了小暄还未曾见过面,其余的均都认识。还有那位栾淑莹,许久以前,曾在朋友圈看到有人纪念她。原来她的故事,是这样的凄惋而令人叹息。
风玲在她妈妈眼里,曾是个“揉不成饽饽的人,所以主不了事”。其实,风玲不是揉不成饽饽,而是偷懒了。因为,她要省下力气去“揉”文字。因为,仓颉造字,不“揉”,岂不可惜?
乌耕说,“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第一次读到这段文字时,有一种石破天惊的感觉。因此,文字是有温度的,那是人的体温,也是文明最初的体温。
我说,人类有了文字,人就有了心灵。因为,自此,人的心灵,就有了锚地。所以,才会“天雨粟鬼神哭”,才会,石破天惊。
风玲说,君且随意,我自倾杯。感谢岁月,感谢时光,感谢关注自己文字的每一个人。她会继续地写下去,用一支虔诚的笔,用一颗柔软的心。
(牛钟顺,躬耕于高等学府,履任潍坊医学院党办主任、滨州医学院副校长、潍坊学院党委副书记职,研究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常务理事,山东省社会科学专家库成员,文字见诸于《人民日报》《大众日报》《中国艺术报》《时代文学》《鸭绿江》《山东文学》等报刊媒体,著有文学评论集《半亩方塘》及《当代新闻事业》等,发表和出版作品逾百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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