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夏天,悄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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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回忆纪实情感怀念 |
分类: 长棉布裙 |
1992。盛夏。酷暑。刚刚考上高中的我,终于可以喘一口短暂的气。弟弟还在读小学,一放假就玩得整天不见人。不是举着知了杆儿,就是下河打嘭嘭。每到吃饭时间,奶奶便踮着小脚,从村东找到村西,一口一个“熊孩儿!熊孩儿!”地叫着。熊孩是好孩,庄稼人都这么说。弟弟是家里的宝贝疙瘩,奶奶不知道是该捧在手里,还是该含在嘴里。父亲斟酌再三给弟弟取出的名字她不叫,就是一口一个“熊孩儿”。叫到最后,大家也都跟着叫,完全忘记了弟弟的真名。确实,弟弟也就是熊孩子,若有一天不捣蛋,那这天就算白过。
弟弟忙着捣蛋,姐姐已经在城里上班,父亲母亲忙着地里的庄稼。稍显孤独的我牵起家里的那头老牛,在田野河畔悠游了一个夏天。
其实放牛之于我,是常事。几乎每个夏天,家里那头老牛的温饱,都是我的职责。在父母眼里,让我放牛是对我的极大优待,毕竟与田里其他的农活比起来,放牛要轻省的多。我却并不是很喜欢。因为村里放牛的多是老人,他们年纪大了,农活已经干不动,便拎一只马扎,戴了遮阳的斗笠,去田野放牛。丰富的劳作经验让他们很容易就能找到水草丰茂之处,他们停下,坐了马扎,让牛慢慢地啃。牛缰绳软软地,拖在草丛中。不用半天时间,牛的肚子便胀鼓鼓撑了起来。他们便又提了马扎,戴了斗笠,牵了牛,背着手,慢慢悠悠踱回家去。
他们专注地放牛,完全不会留意到我,这个放牛的女娃。除了满世界的知了声,我再无可相伴。
我拽着牛缰绳,去大河边,去小河边。树林不敢进,看林子的会用眼神把我瞪出来,他们不相信牛只会啃树底下的草,它还会昂头吃树上的叶。
似乎再没地方可去了,我牵着牛,漫无目的地走。远远地望见村西的果园附近,有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个小孩儿。比我弟弟还要小很多的,小男孩儿。小到他还可以在这个夏天里,赤身露体,一丝不挂。我记得弟弟的小时候,也经常在夏天里不穿衣服,最多也就在肚子上,拴一个红肚兜。但是眼前的这个小孩儿,真的是上下无根线。可就是这样小的一个小孩,他的手里,居然也牵了一头牛。一头比我家的牛还要大的牛。牛歪了脖子低了头,专心致志啃果园障子边的草。因了主人的严密看管,也因了“瓜田李下”的典故,果园的障子边其实一直都是放牛的禁区,我从来都不去自讨没趣。这个小孩儿,还真是有胆儿。
我牵了牛上前,试探着和他说话。我承认我是出于浓重的好奇,我想是谁的家长这样狠心,居然让学前的孩子出来放牛。
这是一张陌生的脸孔。我确定他不是我们村里的人。
我说:“嗨!小孩,你是哪个村的?”
他牵了牛,仰头看看我。他不及牛高,还差了好大一截。见到生人,他脸上的表情也并无变化。不笑,也没有恐惧。
他说:“俺是泊庄。”
“泊庄?”这个陌生的村名让我感觉非常遥远。
我上下地打量他:太阳的曝晒让他通体都有些黑黢黢的,胳膊上腿上还都带了些泥样的划痕。他有几岁呢?四岁?五岁?最多,也不过六岁。我肯定是问过他的年龄的,不过已经忘了当时的情形。
我说:“泊庄怎么跑到这里来放牛?”
他翻翻眼看我,说:“我在俺姨家里……“
“你姨家是哪家?”
“兵兵家。”男孩低头看牛,并不看我。
兵兵。一个男孩的名字,却让我的脑海里呼啦啦涌上了一大家子人。
兵兵家和我们原来的老房子紧挨着,当年也是关系密切的邻居。后来我们搬了新家,兵兵家却还是老房子。再后来,村里的很多人都搬了新家,兵兵的家,却仍是老房子。它蜷缩在街中央,和周围的高门大户比起来,已经是相当碍眼。不是他们不想盖新房,他们家有四个孩子,应该是最需要新房子大房子的吧。但是,他们盖不起。
四个孩子,至少超生了两个。老大是女儿,老二也是女儿。老三是在东北偷着生的,还是女儿。于是索性回来,几年后又在老家生了儿子。也就是兵兵。有三个姐姐的兵兵,是家里的宝贝疙瘩。
眼前的这个小孩,看模样应该比兵兵还要小一些。但兵兵是不可能出来放牛的,他被家人捧在手心里。那这又是谁呢?我的大脑迅速地更新着信息。我隐约记起前几天好像听母亲说过,兵兵家多了个小孩。应该就是他了。
我再次打量他。最多也就是四五岁的小孩。他赤身露体,连鞋子都没有穿。却是目光平静,其神态远远超出了他的年龄。他牵着牛,小小的身躯和大大的牛肚子,形成诡异对比。
我又问:“你在兵兵家?那你叫啥名?”
“俺叫小犇。”
“你姓啥?”
“俺姓卫。”
“家里姊妹几个?”
“俺哥哥,俺姐姐。”
原来还是哥哥。按照常规的思路,他家里应该有两个姐姐才对。
“那你哥哥叫啥名?”
“俺哥哥叫宾宾,俺姐姐叫艳艳。”
“你叫小犇?”
“嗯。”
他低头答话,看着牛吃草。我和他一前一后,沿着果园的障子周边,走了大半圈。
天近晌午,我和刚认识的小犇各自牵了牛回家。走进村庄时,他吃力地拽着牛缰绳,拐进街中心的兵兵家去了。我看着他黑黢黢的背影,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午饭的时候,我跟母亲说起小犇。母亲说:“这个孩子啊,也真是怪可怜。兵兵家本身就超生那么多孩子,父母却把他送到这里来。日子能好吗……”
我说:“那他也是超生的?”
母亲说:“是啊,听说家里有哥哥姐姐。”
“那超生的人家都是为了生个男孩,他上头有哥哥啊,怎么还要偷着生?”我很困惑。
母亲说:“听说他爸爸在村里当干部,有点特权就可以多生呗,多子多福嘛……”
“那既然有特权多生为什么不放在家里养?这样放在外面,他们不心疼吗?他爸当干部,家里条件肯定比这里要好吧?”
母亲叹一口气:“就是因为当干部才不敢放在家里养啊,说是怕把官给免了……”
干部。特权。超生。多子多福。却又敢生不敢养。一系列的问题让我这个动辄就思考起人生的人,再次陷入了沉思。
母亲说,兵兵家和小犇家并无多么深厚的亲戚关系,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论上的,反正小犇叫兵兵的妈妈叫姨。只是个称呼罢了,并无半点血缘在的。
我说:“兵兵家已经那么多孩子了,怎么还给别人家养一个?他们家最不缺的就是孩子……”
“唉,也许就是因为孩子多,再多一个也觉不着咋样了吧。不就是吃饭的时候多双筷子嘛。小犇的爸爸怕丢官不敢把孩子放家里养,但钱啊物啊的,大概没少给兵兵家,正好还贴补一下他们家用……”
和母亲的对话让我明白了好多,却也增加了新的困惑。这人生的意义啊,究竟是啥?
第二天放牛的时候,我又去了果园旁边,那小犇果然还在。仍旧是光着身子赤着脚,也不怕阡上的蒺藜扎了脚板。看他小小的身躯站在弯着两角的大牛旁,我总不免有些担心:牛不会犯了性子用角抵着他吧?不会牛失前蹄踩着他吧?但小犇却是神态自若,一副“初生牛犊不怕牛”的姿态。
他说:“俺爸爸当干部。俺家里种着果园。”
他的这句话让我感觉既稚嫩,又沧桑。我瞅着他汗迹斑斑的脸,不知道该说啥。爸爸是干部让他自豪,而家里种着的果园,则让他此时的目光一次次控制不住地穿过了眼前那密密的障子。
障子里种着苹果。果实已经挂满枝头。连我这不怎么喜好吃水果的人都有些微微的垂涎,何况他还是个容易馋嘴的小孩。爸爸是干部,家里种着果园。但当干部的爸爸却没有把儿子养在家中,家里种着的果子,小犇大概还没有吃上一个。
他似乎忍了许久,但终于忍不住了。又或者,他等了多日终于等来了我这个帮手。他说:“你给我看着人,我爬进去摘两个苹果吃。”
我笑。觉得小孩子摘两个苹果吃不算啥大逆不道。但是又怕万一果园的主人发觉,会对小孩不利。我于是没点头也没摇头,但是小犇已经趴下身子,从障子底下的缝隙间钻了进去。他太小了,钻进去毫不费力。他很快就摘了两个苹果,但他并没有握在手中再爬出来,而是先从障子底下,将苹果送了出来。苹果骨碌碌滚出来,没在了草丛中。茂盛的野草,为它做了最好的掩护。
小犇空着两手,又从障子底下爬了出来。也巧,他刚爬出来,就有行人从远处走了过来。他往我们这边看了两眼,眼神里并无特别深意。但我却不自在起来,总觉得被人看穿了什么,脸上的表情大概也不同以往。等行人过去,小犇一本正经地跟我说:“你别让人家看出来,你就装得什么事也没有,他们看不出来的……”
小犇的话让我很有些羞惭,觉得差点因为自己的“业务不精”而误了他“蓄谋已久”的大事。这个只有四五岁刚刚“偷”完苹果却毫不慌张一脸自若的小孩,默默地等着行人渐渐走远,然后才从草窝里扒拉出那两个苹果,一只递给我,说:“吃吧。没人了。”
我没有吃。都留给了他。他用心地啃着苹果的时候,我继续东张西望帮他放风。我说,要是再有人来,你就再扔到草窝里。他说,嗯,我知道。
现在想来,已经是20多年过去。但当时小犇从障子底爬过去又爬过来、把苹果藏在草窝里又从草窝里扒拉出来啃食的情形,仍旧历历在目。
晚上回家讲给母亲,母亲为小犇的伶俐笑了好一阵,笑到最后,却仍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后来的日子,我几乎天天和小犇碰到一起。毕竟小小的村庄,能放牛的也就那么几处。有一次我们走到了西岭,岭上有一个一个的石头坑,坑不深,里面有水。我说:“小犇,看你身上那么脏,进去洗洗吧。”
他却很坚定:“不。俺哥哥和俺姐姐不让我下水。我不下。”
看来,哥哥姐姐对他是有关怀的。这个小小的人儿,也懂得这是来自亲人的叮咛与关爱。
我说:“小犇,是谁把你送到兵兵家来的?”
“是俺姨把我抱来的。我装在一个盒子里,哇哇地哭……”小犇一边描述一边笑,完全不像在讲一个有些悲伤的故事。
我说:“不可能,你那么小,能想着?”
他说:“想着。我就是装在一个盒子里抱来的……”
我没有继续反驳。也许每个人的脑海里,都有一些特殊的记忆。这些记忆,无关年龄。
我后来还求证过兵兵的大姐,她说,小犇的确是用一个盒子装来的。我于是更加诧异,深觉这宇宙、自然还有生命的无限神奇。
小犇其实是挺能说的孩子。多日的相处让他觉得我完全可以信任,于是什么都讲给我听。
他说:“昨天中午吃饭,我打碎了一只碗。”语气里很有些洋洋得意。
我说:“不小心打碎的?家里人没有说你?”
他说:“不是不小心,我故意打碎的!”
“啊?为啥?”
“昨天吃面条,我还没有吃饱呢,兵兵就让我把碗里的给狗吃。我就把碗给摔地上了……”
我一边笑,一边脑补着当时的情形。觉得这个小孩,还真是打不死的小强。
晚上,我又把白天的事讲给母亲听,我说:“兵兵的妈妈真是,自己的孩子比小犇大,也没见他出来放一次牛……”
于是又想到小犇的父母,他们不会不知道小犇在外面会受委屈,可是那个根本称不上官位的官位,居然就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它越过了骨肉亲情,超过了父子情义。
一个夏天,我和小犇就这样牵着老牛,跨河滩,走阡陌,果园里的苹果收获的时候,我的放牛生涯也即将告一段落。我要踏进高中,开始新的校园生活了。
即将结束放牛生涯的那个下午,我和小犇牵着牛,走在村北的阡上。忽然,小犇的眼睛一亮,他说:“看,那是俺家的苹果!俺家的苹果!”话音未落,他把牛缰绳一甩,撒开脚丫子就往前跑。循着他“嗖嗖”远去的身影,我看见大路上缓缓骑过来一辆自行车,自行车的后座上,绑着一个蛇皮袋,袋子里鼓鼓囊囊,大概正是一袋苹果。那骑自行车的人,正是兵兵的大姐,她的名字,叫娟娟。娟娟是家里老大,当时大概十三四岁,她那天去泊庄的小犇家带苹果,小犇应该也是知晓的。怪不得他那天放牛坚决不远处去,就只是流连在大路两旁。如今,目标出现了,他撇开牛就追了过去,一边追一边喊:“给我个苹果吃!给我个苹果吃!”但是娟娟却在小犇拼命地追赶里,照样不紧不慢骑着自行车,没有半点停下的意思。看着小犇那急溜溜的样相,她甚至还露出了揶揄的笑容。直到今天,我依旧百思不得其解:家境并不富裕的娟娟,还算懂事乖巧的娟娟,为什么就没有停下来给小犇取一只苹果?而且,那本来就是小犇家的苹果!为什么弱者不同情弱者,却偏要在比自己更弱的弱者面前,表现出或重或轻的洋洋自得……
“停下!停下!给我个苹果吃!给我个苹果吃!”小犇依旧追得锲而不舍。
我喊道:“小犇,别追了!等晚上回家,你就能吃到了!”
他说:“不行,等晚上我放完牛回家,就都吃光了!”听他的语气,这样的事情肯定发生过,且不止一次。是啊,他现在的家里,有五个孩子。娟娟,格格,薇薇,兵兵。还有他,小犇。兵兵比小犇还大一些呢,却不用放牛,只在家里安静地等着,等着吃小犇家的苹果。
“停下!停下!给我个苹果吃!给我个苹果吃!”小犇追得锲而不舍,坚定不移。那个热辣辣的夏天,也随着小犇狂奔的背影,嗖嗖而去。
他没有追上那辆自行车,他没有吃到想吃的苹果。
2002。酷暑。盛夏。新婚刚刚半年的我跟了老公,来到了大城市潍坊。我去函授,老公去卖西瓜。命运展转,他从深受学生爱戴的老师,成为为生计奔波的小贩。为爱结婚,我从来都不觉得老公的职业有多卑贱。他春天收草莓,夏天卖西瓜,秋天漤柿子,冬天的时候,他将收来的大白菜清理得干头净脸,用透明的薄膜仔细包裹,五棵一组,整整齐齐运进菜市场。老公的每一分钱,都挣得实实在在,清清白白。
2001年的冬天,我们结婚。老公依然做着老行当。他在转过年来的春天收了一季草莓之后,便开始了夏天的卖瓜之旅。他在潍坊的城乡结合部租了房子,准备在那里驻扎一夏。
7月份,放了暑假的我须去潍坊上函授,时间是20天。我很开心,结婚大半年了,我和老公一直是两地分居的状态。这个暑假,我们终于能在潍坊团聚。
开学在即,老公开着他的时风牌三轮小货车,一路“突突突突”把我载到了潍坊,载到了他的出租屋。我至今仍记得那村庄的名字:“东上虞”。村里的人绝大多数都已经在城里买了楼房,但他们空下来的老屋,无论多么破旧矮小,也没有一间闲置的,全都租给了外来的务工人。为了省钱,我们租住的是两间南屋,又黑又窄。而北面的两间正房,也早就已经住上了人。东屋是小两口,西屋也是小两口。都是来城里打工的年轻人。
我们在南屋。床是单人床,很窄。老公找了几个凳子,又找了两块木板,“吱吱咯咯”捣鼓了一通,算是搭成了一张窄窄的双人床。晚上睡觉若是翻身,都得轻轻地试探着,唯恐动作一大,便会塌了床板。
老公要赶早市,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离去。我8点上课,从出租屋到我函授的学校,有40分钟的自行车程。我从在潍坊上班的姐姐那里借了一辆自行车,每天骑着早晚上下课。
一天早晨,我起床吃过早饭,看看时间还早,便想给老公洗洗他换下的衣裳。我先洗了上衣,又洗了裤子。出租屋的院子里有自来水,很方便。水哗啦啦地流着,太阳也还没有很高地升起来,空气里弥散着一股清爽的滋味。住在北屋的一对小两口走出来,他们热情地和我打着招呼:“大姐姐,洗衣服啊?”
“大姐姐”,这个多少有些特别的称呼,让我至今难忘。这么多年,被称作“姐姐”或者“大姐”的时候非常之多,但被称作“大姐姐”,也就只在那一年的出租屋。我那时26岁,应该还算年轻,但是北屋里的小两口,最多也就20出头。我已经看见了生活的一些残酷面目,而他们,还可以挥霍青春。
被称作“大姐姐”的我正有些倚老卖老的感觉良好,却突然发现刚刚洗好的裤子口袋里,有些鼓鼓囊囊。我心内一惊,赶紧翻看,赫然发现老公的裤子口袋里居然有厚厚一卷百元大钞。我仔细清点,居然有2000多块,这应该是老公卖瓜以来连本带利的所有。钱已经被我认真地“搓洗”了一个早上,全都湿漉漉、软乎乎。我只好一张一张把它们捻开,晾在了出租屋的窄床上。钱湿得太厉害,一时半会儿肯定是晾不干的,但我上课的时间就快到了。可是这么一大摞钱摊晾在出租屋里,让我怎么放心?身在异乡,我尤其地没有安全感。那时候没有手机,也无法向老公求助。思忖半天,我决定中午的时候再回来看看。本来午饭都是在学校吃,不回来的。
我感觉自己要热到爆炸。可是一想到出租屋内那晾着的百元大钞,我就心内一凉,继续急匆匆往回赶。回到出租屋,手忙脚乱开了门,那一张一张的大钞都还安然无恙晾在床上。用手摸摸,都已经晾干。我坐在窄床上,一张一张地点数、摞叠。2000元,一分不少。这才拍拍胸口,一颗心踏踏实实落进了胸膛。
吃过午饭,稍事休息,我便又骑了自行车,继续冒着大太阳和柏油路的双重炙烤,赶回学校上课。2002年那天中午的热啊,让我至今想起,仍旧要胸口发闷、气息不匀。
若干年后,我跟老公讲起此事,我说:“要是现在,那2000块就算是丢了扔了让人偷了我也只会微微一笑……”
老公说:“可那不是现在啊,那是2002年……”
是的。那是2002。我在那个下午放学后,又急匆匆回到出租屋,我想要跟老公讲讲今天的遭遇。可是老公还没回来呢,我支好自行车,去村西的大路上找他。每天的黄昏,他都会在大路口摆上西瓜摊,等候那些下班的城里人。
夏天日长,太阳还高高地挂在西方的天空。暑热没有退去,似乎仍旧在蒸腾着上升。老公守在西瓜摊旁,汗流浃背。
我站到老公的旁边,看着来往的行人。正是下班高峰,一辆一辆的自行车,从路边驶过。2002年的汽车,还并不普遍。许是天太热了,几乎每一个下班的男女,都会用脚一踩地面,将自行车停在西瓜摊前。他们用心地挑一个或者两个西瓜,带回家去消暑。我站在旁边看老公给他们过秤,帮他们挑拣。多数是温和的买家,那个时候我就不再抱怨大城市的燥热,而是由衷地感叹起大城市的好。城大人多天又热,买西瓜的自然就多。若是在我们乡下,哪会有这么多的买家。小时候我跟着爸爸转悠一天,也卖不了几个西瓜。
人多,就杂。于是偶尔也会碰上地痞流氓,一言不合就骂骂咧咧,袖子一撸就要干架的阵势。每当这时,我都会感觉腿肚子发软,劝老公一定要息事宁人。不就是一个西瓜吗,让他们带走,给多少钱都行。远离垃圾人的概念,我很早就有。
老公收摊的时候,已近半夜。大城市仍旧闷热,没有一丝凉风。我们一起去附近的小摊吃晚饭。老公发动车的时候,我一个人先走了几步路。路灯昏黄,一辆从后面超越了我的自行车突然调头,犹犹豫豫停在了我的面前。骑车人在灯影里盯着我看,然后试探着叫出了我的名字。我大为吃惊。原来我眼前的这个女子,居然是我的高中同学,赵橘红。
我说:“啊呀,怎么是你?”
她也说:“啊呀,怎么是你!”
我说:“你这是才下班吗,怎么这么晚?”
她说:“是啊,才下班。你呢,怎么也来潍坊了啊?”
我说:“我来上函授……”
她说:“哦……”
她又问:“你结婚了吗?”
我说:“结了……”
那时候,我们正年轻,同学间只要见面,总会问到与婚恋有关的话题。而我的同学赵橘红,她大概也许肯定没想到,那离我不远的卖瓜人,就是我新婚不久的老公。
若干年后。当年在潍坊街头偶遇的赵同学,居然嫁给了跟我一个单位的同事。我们现在住在同一个小区同一栋楼。她是1单元402,我是2单元301。我们经常见面,却从来没有谈到过当年的重逢。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那年那夜的那次邂逅,也不知道她是否认出,我的枕边人,就是路边小摊上那一脸疲惫的卖瓜的青年。
忽而今夏。2018。我宅在安丘城南50里的小镇,宅在小镇里我小小的家,整整一夏。
终于盼来了暑假。这一年,可真是难熬啊!
教书人的一年,应该是一学年。所以话得从2017年的秋天说起。
9月份。开学季。儿子升初三了。他是笨小孩,成绩一直就平平。我紧张着他的中考,怕他万一落第。八年级的时候我教他语文,看他上课的状态其实蛮好,但是每次考试,都考不到分数。儿子一边哗哗地流着眼泪,一边将手掌伸到我的面前,他说:“妈,你打我吧……”儿子的努力我是看得见的,我怎么舍得打。我帮他找失败的原因,鼓励他要有信心。儿子性情温和,但一直就不够自信。考试的时候,如果感觉答案有疑义,他干脆就不写了。我说:“你写上啊,万一对了呢?”他说:“那万一错了呢?”
儿子的一根筋,非常像我。
八年级结束,我做好了跟级的准备。一则儿子读初三,可以对他的学习有很好的跟踪。二则我教过多年的毕业班,并不打怵。若是毫不谦虚地偷偷说一句,我其实胸有成竹。我想:如果我教了初三,那我就封笔一年。毕竟是毕业班啊,上课的速度快,强度大,6月份就考试,时间也少。我要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教学上,全力以赴。
暑假之前就填写了教学志愿。三个志愿,第一志愿初三语文,第二志愿初二语文,第三志愿初一语文。
结果出来,却是初一。我跟同事说:“录了个第三志愿……”同事调侃道:“没落榜就好!”
初一的时间相对宽松,笔不用封了,我只会写得更多。
上课下课。备课作业。两个班,14节课。还是蛮重的。要想在上班的时间写点东西,几乎无有可能。我得另辟蹊径,见缝插针。
儿子每天早起。我也跟着。娘俩一起吃早饭,一起上学上班。儿子很努力,每天6点40准时到校,风雨无阻,雷打不动。我也一样。几乎每天,都是我第一个打开办公室的门。那个时候,很多老师估计还没起床。8点正式上课,儿子在教室里自习,我呢,就在电脑上写字、投稿。这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于我而言,犹如黄金。
周围无比安静。刚刚休息了一个晚上,我的大脑无比清醒。因为8点钟要上课,我争分夺秒,效率超高。
将近8点,同事们陆续到来,我的工作也告一段落。我起身去一楼的教导处签到,然后开始今天的工作。
初一的孩子,单纯可爱,如一张白纸。每当看到课堂上他们那乌黑的眼珠,我就对自己说:“一定要好好地教他们,切不可误人子弟!”
有几个喜欢写作的学生。崔灿,徐文斐,雷丽,王鹏。都是聪明且上进的小孩。我鼓励他们参加各类的作文比赛,我说:“不为得奖,只为锻炼自己……”但是,屡屡参加,屡屡获奖。对他们而言,这是莫大的鼓励。
我经常在想,当我们教语文时,我们在教什么?可不仅仅是教授课文,更不仅仅是为了那点分数,我们教的,是如何让孩子们成长为精神丰沛身体健康正直善良勇敢智慧热爱生活的人!每念及此,我总有后背汗湿的惶恐。唯有努力,再努力!
校园里的银杏叶黄了,校园里的银杏叶落了。落过了几场雪,春风就又吹起来了。玉兰树花朵硕大,白的紫的,摇曳在实验楼前。
儿子的各项考试,紧锣密鼓地进行。先是实验操作,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天天都在实验室里泡着。物理,化学,生物。儿子说:“做实验做得都恶心了……”
实验操作之后,是体育技能测试。儿子每天回来都喊着累。老公换着花样做饭,一个劲地给他加营养:排骨,大虾,蔬菜。我说,一定好好吃饭,否则营养就跟不上了。
考试的那天,儿子摔了一跤,但仍旧坚持着跑完全程。成绩是A。但他还是哭了,说:“要不是摔了一跤,我就能跑进3分40……”
3分40是满分。儿子居然开始追求完美。但成长就是磕磕绊绊的,儿子必须在挫折和摔打中,明白这个道理。
实验操作和体育测试结束了。剩下的就是文化科目了。儿子扎进复习中,起得一天比一天早。
我说:“不用这么早啊!得保证充足的睡眠……”
儿子说:“俺老师说了,此时不搏何时搏!”
想起了自己的中学时代。我也是在升学季里热火朝天地紧张复习,终于捧得一张高中的录取通知书。然后,在那个炎热的暑期里,我和一个叫小犇的小男孩,放了一个夏天的牛。
如今,儿子的生活里,已少见牛的踪迹。他最密切的伙伴,是沉重的书包。吃饭的时候,他会跟我分享学校的点滴。
“我们物理老师讲得真好!”
“好的标准是什么呢?”
“一听就懂呗!”
“我们历史老师的笑声好特别,她在办公室里笑,我们在教室里就能听见。”
“纯粹的笑声才有穿透力。她老家是山区的,那里的人都很朴实。”
六月。中考的大军即将开拔。儿子的同学百分之九十都买了行李箱,准备去城里考试。我问儿子:“你需要吗?”
他说:“不需要。用个大包就好。”
我很欣慰。儿子没有攀比之心,也并不虚荣。
三天的考试,我在家里牵肠挂肚。那滋味,真的还不如自己去考。
终于等到了6月13号。考试归来的儿子一下校车,就跟我喊着:“好累!脑子好累……”
我说:“累就对了啊!考试多费脑子!”
我继续试探着问:“感觉考得咋样?”其实我不该问的,但是没有忍住。
“还行吧……”
这是初中三年以来,儿子在考试过后,表现最为正常的一次。他没有说多么紧张,也没有说因为紧张而造成了哪些失误。儿子一直是个惧考的小孩。他学到个100,最多能考出个80。但是这一次,看他的表情,就心理这关来说,好像是没有太大的问题。
有付出就有收获。这是今年我对儿子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书山有路,学海无涯,总得有个“勤”字,总得有个“苦”字。
等成绩的日子,儿子很坦然,倒是我,显得无比焦躁。整个的身体机能都处于极度紊乱的状态。也没有了写字的心情。
儿子说:“妈,你该上班上班,该写字写字。反正都已经考完了,你紧张也没有用处……”
他倒劝起我来了。
终于发榜。儿子算是发挥正常,但比他自己预期的,还是差了一截。半个月后,录取通知书下发,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去高中报名的当天,我就给儿子报了高中的衔接班。小学六年,初中三年,除了他喜欢的绘画,儿子没有上过一个辅导班。即便是这次,我也没有过多的干预,都是他自己的要求。他说:“妈,报个班吧。我自己预习了数学,好多不懂的……”
小镇没有高中的辅导班。儿子去了城里,要在那里住20天。
儿子进城的第一天,我就把书房清扫了一遍。长长的书桌本来由我和儿子割据而治,现在,我一人独霸天下。
书桌的最左侧,我放了联想电脑,那是我投稿用的。书桌的中间,我放了苹果电脑,那是我写稿用的。书桌的最右侧,我放了书和笔记。纸质的阅读,必不可少。
紫玄月仍旧摆在桌边,从皖南快递过来的幽兰也还栽在竹筒里;造型别致的玻璃瓶装着桂花雨、迷迭香;凤凰串牡丹的手工笸箩,收集着我的各类小物件;蓝色印花的布艺茶席上,摆了公道杯,卧香炉。
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我在这方小小的空间里,宅了一个夏天。
没有睡过懒觉。许是老了,觉也少了,每天仍旧是早早醒来。我穿了条纹灯笼裤,盘扣碎花衫,趿着拖鞋,踱进小书房。
先在左边的电脑上发邮件,投稿子。投完稿子,我又挪到书桌中间,在苹果电脑上写字。好几个题目存在文档里,也已经写了几个开头,但都不满意。以前总对儿子说:“什么时候你去上高中了,这张书桌就全是我的了……”此情此景,应该是梦寐以求。现在梦想成真,却又少了许多灵感。
可是那一年一年倏忽而过的夏天啊,都已蓄积在我的笔端,很久很久。
时针指向8点半。老公回来了。他一早出门忙生计,每天都是这个点转回。他去厨房做了两碗凉面。我边吃边说:“也不知道儿子吃饭了没有……”
老公道:“你看看现在几点了?人家得上了两节课了……”
我抬头看表,自嘲地笑。虽说心心念念的都是儿子,但是他已经有了自己前行的脚步,我就快要追赶不及。
儿子的辅导班结束的时候,我带他去潍坊看望母亲。母亲满心欢喜,却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还记得你考上高中那年吗?和小犇放了一个夏天的牛……”
我说:“当然记得啊!也不知道小犇现在怎么样了?”
弟弟在一旁插言道:“小犇吗?我见过我见过!前几年他回过兵兵家。个子很高,已经是大青年了!一个劲地感慨说,他在这里呆了好几年……”
他是呆了几年呢?我真的已经回忆不起,那个小小的放牛娃是何时离开了我们的村庄回到了自己的故乡。和小犇一起放牛的那个暑假,我刚刚考上高中。如今,我的儿子都到了上高中的年龄。我想小犇肯定已经结婚生子,他的儿子,也再不用牵着牛的缰绳。
夜幕降临,和老公一起在潍坊的街头闲逛。路边的水果摊一个挨着一个。买了葡萄,买了香蕉,还买了西瓜。我说:“当年我们卖瓜是在哪一片?”老公说:“不在这边,远着呢。都是些受苦受累受罪的事儿,老想着干啥……”
确实,那些年经历过的事,若让我从头再来,好像万无可能。可日子就这么走过来了,从一个一个的夏天,走到秋风又起。
升入高中正在军训的儿子昨晚打来电话,说他的小腿有些抽筋。他说高中的节奏实在太快,连吃饭都感觉非常紧张。
我问:“喉咙怎么哑了?”
儿子说:“喊口号喊的……”
我又问:“班主任怎样?你还适应吗?”
儿子说:“班主任很好。就像温如芹。”
温如芹是儿子的初中老师,性情柔和,业务精湛。她从初一跟到初三,教了儿子整整三年。亦师亦友的美好成为儿子记忆里的精华,他将其滤出,带进下一段征途。
此篇立意,蓄谋已久,却迟迟不能成文。我在开学之初的手忙脚乱里,终于敲定最后一个字符。我合上笔记本,走进天高云淡,橘绿橙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