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夏天,悄悄过去……(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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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潍坊卖瓜回忆情感 |
分类: 长棉布裙 |
2002。酷暑。盛夏。新婚刚刚半年的我跟了老公,来到了大城市潍坊。我去函授,老公去卖西瓜。早在结婚之前,老公便为了生计贩卖起了水果。春天收草莓,夏天卖西瓜,秋天漤柿子,冬天到了,他便由水果转向蔬菜。大白菜被清理得干头净脸,用透明的薄膜包裹起来,五棵一组,整整齐齐运进菜市场。
2001年的冬天,我们结婚。老公依然做着老行当。他在转过年来的春天收了一季草莓之后,便开始了夏天的卖瓜之旅。他在潍坊的城乡结合部租了房子,准备在那里驻扎一夏。
暑假刚开始不久,我便须去潍坊上函授,时间是20天。我和老公都很开心,结婚大半年了,我们一直是两地分居的状态。他十天半月能回来一次就算是不错。这个暑假,我们终于能在潍坊团聚。
函授开学前夕,我便跟着老公去了潍坊,去了他的出租屋。我至今仍记得那村庄的名字:“东上虞”。那是一个离潍坊很近的村庄,村里的人绝大多数也都已经在城里买了楼房。但身处市郊,真的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他们空下来的老屋,无论多么破旧矮小,也没有一间闲置的,全都租给了外来的务工人。为了省钱,我们租住的是两间南屋,又黑又窄。而北面的两间正房,也早就已经住上了人。东屋是小两口,西屋也是小两口。都是来城里打工的年轻人。
我们在南屋。床是单人床,很窄。老公找了几个凳子,又找了两块木板,“吱吱咯咯”捣鼓了一通,算是搭成了一张窄窄的双人床。晚上睡觉若是翻身,都得轻轻地试探着,唯恐动作一大,便会塌了床板。
但就是这样的一间黑屋子,我和老公已是非常满足。我们欢天喜地,在里面住了满满20天。
老公要赶早市,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离去。我8点上课,但是从出租屋到我函授的学校,至少有40分钟的自行车程。我从在潍坊上班的姐姐那里借了一辆自行车,每天骑着早晚上下课。
一天早晨,我起床吃过早饭,看看时间还早,便想给老公洗洗他换下的衣裳。我先洗了上衣,又洗了裤子。出租屋的院子里有自来水,很方便。水哗啦啦地流着,太阳也还没有很高地升起来,空气里弥散着一股清爽的滋味。住在北屋的一对小两口走出来,他们和我打招呼:“大姐姐,洗衣服啊?”
“大姐姐”,这个多少有些特别的称呼,让我至今难忘。这么多年,被称作“姐姐”或者“大姐”的时候非常之多,但被称作“大姐姐”,也就只在那一年的那间出租屋。我那年26岁,应该也算年轻,但是北屋里的小两口,最多也就20出头。我已经看见了生活的一些残酷面目,而他们,还可以挥霍青春。
被称作“大姐姐”的我正有些倚老卖老的自我感觉良好,却突然发现刚刚洗好的裤子口袋里,有些鼓鼓囊囊。我心内一惊,赶紧翻看,赫然发现老公的裤子口袋里居然有厚厚一卷百元大钞。我仔细清点,居然有2000多元,这应该是老公卖瓜以来连本带利的所有。钱已经被我认真地“搓洗”了一个早上,全都湿漉漉的。我只好一张一张把它们捻开,晾在了出租屋的窄床上。钱湿得太厉害,一时半会儿肯定是晾不干的,但我上课的时间也就快到了。可是这么一大摞钱摊晾在出租屋里,让我怎么放心?身在异乡,我尤其地没有安全感。那时候没有手机,也无法向老公求助。我思忖了半天,决定中午的时候再回来看看。午饭本来都是在学校吃,不回来的。
我感觉自己要热到爆炸。可是一想到出租屋里那晾着的百元大钞,我就忍了酷热,继续急匆匆往回赶。回到出租屋,手忙脚乱开了门,看那一张一张的大钞都还安然无恙晾在床上。用手摸摸,都已经晾干。我坐在窄床上,一张一张地点数、摞叠。2000元,一分不少。这才拍拍胸口,一颗心踏踏实实落进了胸膛。
吃过午饭,稍事休息,我便又骑了自行车,继续冒了大太阳和柏油路的双重炙烤,赶回学校去上课。2002年那天中午的热啊,让我至今想起,仍旧要胸口发闷、气息不匀。
若干年后,我跟老公讲起此事,我说:“要是现在,那2000块就算是丢了扔了让人偷了我也不会冒着大太阳回到出租屋……”
老公说:“可那不是现在啊,那是2002年……”
是的。那是2002。我在那个下午放学后,又急匆匆回到出租屋,我想要跟老公讲讲今天的遭遇。可是老公还没回来呢,我放了自行车,去村西的大路上找他。每天的黄昏,他都会在大路口摆上西瓜摊,等候那些下班的城里人。
夏天日长,太阳还高高地挂在西方的天空。暑热没有退去,似乎仍旧在蒸腾着上升。老公守在西瓜摊旁,汗流浃背。老公本来就汗多,这样的天气里,更是一天到晚地被汗包裹着。
我站在老公的旁边,看着来往的行人。正是下班高峰,路上多是骑着自行车的人们。2002年的汽车,还并不普遍。许是天太热了,几乎每一个下班的男女,都会用脚一踩地面,将自行车停在西瓜摊前。他们用心地挑一个或者两个西瓜,带回家去消暑。我站在旁边看老公给他们过秤,帮他们挑拣。多数是温和的买家,那个时候我就不再抱怨大城市的燥热,而是由衷地感叹起大城市的好。城大人多天又热,买西瓜的自然就多。若是在我们乡下,哪会有这么多的买家。小时候我跟着爸爸转悠一天,也卖不了几个西瓜。
人多,就杂。于是偶尔也会碰上地痞流氓,一言不合就骂骂咧咧,袖子一撸就要干架的阵势。每当这时,我都会感觉腿肚子发软,劝老公一定要息事宁人,千万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不就是一个西瓜吗,让他们带走,给多少钱都行。远离垃圾人的概念,我很早就有。
华灯初上。大城市仍旧闷热,没有一丝凉风。老公收摊的时候,已近半夜。他带我去附近的小摊吃晚饭。他发动车的时候,我一个人先走了几步路。路灯昏黄,一辆从后面超越了我的自行车突然调头,犹犹豫豫停在了我的面前。骑车人在灯影里盯着我看,然后试试探探地问道:“是……李风玲吗?”我大为吃惊。原来我眼前的这个女子,居然是我的高中同学,赵玉红。
我说:“啊呀,怎么是你?这是才下班吗?”
她说:“是啊,才下班。”
我说:“你在哪里上班,怎么这么晚?”
她说:“在一家广告公司。你,怎么来潍坊了啊?”
我说:“我来上函授……”
她说:“哦……”
她又问:“你结婚了吗?”
我说:“结了……”
她带些惊异道:“是吗?我还以为没结呢……”
此时此刻,老公的车已经在身后发动起来了,他很快就会追过来喊我上车。而我的同学赵玉红,她大概也许肯定没想到,那离我不远的卖瓜人,就是我新婚不久的老公。我没有主动介绍并不是因为自己的老公有多卑贱而拿不出手,老公的踏实勤勉、吃苦耐劳,还真是少有人及。但在那个夜晚,我并没有对自己的高中同学和盘托出,我不是故意隐瞒,我只是不想解释太多,万一她觉得我的老公职业卑贱并在言行上有了情不自禁地流露,那我会替她尴尬的。是的,不是我尴尬,而是替对方尴尬。不是我多虑多心,而是这样的尴尬已经在生活中多次出现。老公不是公务员不是事业编,他平庸的职业让人立马想到大字不识愚昧浅薄前途黯淡苟且生活。于是他们实在讲不出那些动听的空话套话场面话,他们于是“嗯嗯啊啊”地卡了壳。真是好不尴尬!
好在天色已晚,赵同学寒暄了几句便骑车远去了。老公从后面追上来,我们一起去了街边的大排档。
点了土豆丝,炒田螺,老厨白菜。这是我们的老三样,每天的晚饭,都是如此。土豆丝便宜,量还大。炒田螺禁得起咂摸,有滋有味有吃头儿。老厨白菜呢,其实就是猪肉白菜炖粉皮,加了辣椒花椒八角酱油,热乎乎很饱满地端上来,解饿又解馋。
吃罢晚饭,大潍坊已有些灯火阑珊。我们开了车往回走。出租屋蜷在夜色里,尤显矮小寂寞。院子里静悄悄的,北屋的小两口们,已经早早安歇。
简单冲了个凉,我躺在木板搭起的窄床上,跟老公讲起今天洗钱晒钱的壮举。我说:“钱是用什么纸造的啊?洗了那么久居然也没有破?我把它们摊在床上晒了一上午呢。现在都好好的了,一张没坏……”
老公在我有些洋洋自得的絮叨里,沉沉睡去。从天不明,到大半夜,这其中的劳累不是我这个坐在教室里听课的人所能想象。
我小心地翻一个身,也刚要睡去。却听得大门外窸窣有声。好像是脚蹬三轮,又好像有人在掀动篷布。我们卖剩下的瓜,可就放在大门外。不会是有人偷瓜吧?我心里一紧,却又不敢吱声。我没有叫醒已经睡熟的老公,因为我不相信真的会有人偷瓜,不相信这个让我们暂时落脚的城市,会如此的不够友好。
侧耳倾听,脚蹬三轮的声音似乎渐渐远去,我也迷迷糊糊进入了梦想。
醒来已是第二天。早起的老公出门一趟,回来黑着个脸:“昨晚西瓜让人偷了……”
我的心内又是一惊,想起了昨晚蒙蒙胧胧的一切!
我问:“少了几个?”
“七八个吧……”老公心疼得不行。但也无法。
我说:“没事,不就是几个西瓜吗?多卖几个少卖几个的,没什么要紧……”
老公没再吱声,收拾收拾又去了早市。我也准备起床,洗刷上班。想想昨晚的偷瓜贼,我觉得自己和这个城市,隔了不是一层两层。这里不是我们的家。永远不是。
若干年后。当年在潍坊街头偶遇的赵同学,居然嫁给了跟我一个单位的同事。我们现在住在同一个小区同一栋楼。她是1单元402,我是2单元301。我们经常见面,却从来没有谈到过当年的重逢。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那年那夜的那次邂逅,也不知道她是否认出,我的枕边人,就是路边小摊上那一脸疲惫的卖瓜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