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夏天,悄悄过去……(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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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夏天回忆放牛暑假 |
分类: 棉布长裙 |
1992。盛夏。酷暑。刚刚考上高中的我,终于可以喘一口短暂的气。弟弟还在读小学,一放假就玩得整天不见人。不是举着知了杆儿,就是下河打嘭嘭。每到吃饭时间,奶奶便踮着小脚,从村东找到村西,一口一个“熊孩儿!熊孩儿!”地叫着。熊孩是好孩,庄稼人都这么说。弟弟是家里的宝贝疙瘩,奶奶不知道是该捧在手里,还是该含在嘴里。父亲斟酌再三给弟弟取出的名字她不叫,就是一口一个“熊孩儿”。叫到最后,大家也都跟着叫,完全忘记了弟弟的真名。确实,弟弟也就是熊孩子,若有一天不捣蛋,那这天就算白过。
弟弟忙着捣蛋,姐姐已经在城里上班,父亲母亲忙着地里的庄稼。稍显孤独的我牵起家里的那头老牛,在田野河畔悠游了一个夏天。
其实放牛之于我,是常事。几乎每个夏天,家里那头老牛的温饱,都是我的职责。在父母眼里,让我放牛是对我的极大优待,毕竟与田里其他的农活比起来,放牛要轻省的多。我却并不是很喜欢。因为村里放牛的多是老人,他们年纪大了,农活已经干不动,便捎一只马扎,戴了遮阳的斗笠,去田野放牛。多年来,丰富的劳作经验让他们很容易就能找到水草丰茂之处,他们停下,坐了马扎,让牛慢慢地啃。不用半天时间,牛的肚子便胀鼓鼓撑了起来。他们便又提了马扎,戴了斗笠,牵了牛,背着手,慢慢悠悠踱回家去。他们专注地放牛,完全不会注意到我这个放牛的女娃。
除了满世界的知了声,我再无可相伴。
我拽着牛缰绳,去大河边,去小河边。树林不敢进,看林子的会用眼神把我瞪出来,他们不相信牛只会啃树底下的草,它还会昂头吃树上的叶。
似乎再没地方可去了,我牵着牛,漫无目的地走。远远地望见村庄的果园附近,有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个小孩儿。比我弟弟还要小很多的,小男孩儿。小到他还可以在这个夏天里,赤身露体,一丝不挂。我记得弟弟的小时候,也经常在夏天里不穿衣服,最多也就在肚子上,拴一个红肚兜。但是眼前的这个小孩儿,真的是上下无根线。可就是这样小的一个小孩,他的手里,居然也牵了一头牛。一头比我家的牛还要大的牛。牛歪了脖子低了头,专心致志啃果园障子边的草。因了主人的严密看管,也因了“瓜田李下”的典故,果园的障子边其实一直都是放牛的禁区,我从来都不去自讨没趣。这个小孩儿,还真是有胆儿。
我牵了牛上前,试探着和他说话。我承认我是出于浓重的好奇,我想是谁的家长这样狠心,居然让学前的孩子出来放牛。
这是一张陌生的脸孔。我确定他不是我们村里的人。
我说:“嗨!小孩,你是哪个村的?”
他牵了牛,仰头看看我。他不及牛高,还差了好大一截。见到生人,他脸上的表情并无变化。不笑,也没有恐惧。
他说:“俺是坡庄。”
“坡庄?”这个陌生的村名让我感觉非常遥远。
我上下地打量他:太阳的曝晒让他通体都有些黑黢黢的,胳膊上腿上还都带了些泥样的划痕。他有几岁呢?四岁?五岁?最多,也不过六岁。我肯定是问过他的年龄的,不过已经忘了当时的情形。
我说:“坡庄怎么跑到这里来放牛?”
他翻翻眼看我,说:“我在俺姨家里……“
“你姨家是哪家?”
“滨滨家。”男孩低头看牛,并不看我。
哦。滨滨。一个男孩的名字,却让我的脑海里呼啦啦涌上了一大家子人。
滨滨家和我们原来的老房子紧挨着,当年也是关系密切的邻居。后来我们搬了新家,滨滨家却还是老房子。再后来,村里的很多人都搬了新家,滨滨的家,却仍是老房子。它蜷缩在街中央,和周围的高门大户比起来,已经是相当碍眼。不是他们不想盖新房,他们家有四个孩子,应该是最需要新房子大房子的吧。但是,他们盖不起。
四个孩子,至少超生了两个。老大是女儿,老二也是女儿。老三是在东北偷着生的,还是女儿。于是索性回来,几年后又在老家生了儿子。也就是滨滨。有三个姐姐的滨滨,是家里的宝贝疙瘩。
眼前的这个小孩,看模样应该比滨滨还要小一些。但滨滨是不可能出来放牛的,他被家人捧在手心里。那这又是谁呢?我的大脑迅速地更新着信息。我隐约记起前几天好像听母亲说过,滨滨家多了个小孩。看来,就是他了。
我再次打量他。最多也就是四五岁的小孩。他赤身露体,连鞋子都没有穿。却是目光平静,其神态远远超出了他的年龄。他牵着牛,小小的身躯和大大的牛肚子,形成诡异对比。
我又问:“你在滨滨家?那你叫啥名?”
“我叫小强。”
“你姓啥?”
“俺姓魏。”
“家里姊妹几个?”
“俺哥哥,俺姐姐。”
原来还是哥哥。按照常规的思路,他家里应该有两个姐姐才对。
“那你哥哥叫啥名?”
“俺哥哥叫兵兵,俺姐姐叫艳艳。”
“你叫小强?”
“嗯。”
他低头答话,看着牛吃草。我和他一前一后,沿着果园的障子周边,走了大半圈。
天近晌午,牛的肚子并没有鼓起来。我和刚认识的小强各自牵了牛回家。走进村庄时,他吃力地拽着牛缰绳,拐进街中心的滨滨家去了。我看着他黑黢黢的背影,心里涌上些说不清的东西。
午饭的时候,我跟母亲说起小强。母亲说:“这个孩子啊,也真是怪可怜。滨滨家本身就超生那么多孩子,父母却把他送到这里来。日子能好吗……”
我说:“那他也是超生的?”
母亲说:“是啊,听说家里有哥哥姐姐。”
“那超生的人家都是为了生个男孩才超生,他上头有哥哥啊,怎么还要偷着生?”我很困惑。
母亲说:“听说他爸爸在村里当干部,有点特权就可以多生呗,多子多福嘛……”
“那既然有特权多生为什么不放在家里养?这样放在外面,他们不心疼吗?他爸当干部,家里条件肯定比这里要好吧?”
母亲叹一口气:“就是因为当干部才不敢放在家里养啊,说是怕把官给免了……”
干部。特权。超生。多子多福。却又敢生不敢养。一系列的问题让我这个动辄就思考起人生的人,又陷入沉思。
母亲说,滨滨家和小强家并无多么浓厚的亲戚关系,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论上的,反正小强叫滨滨的妈妈叫姨。只是个称呼罢了,并无半点血缘在的。
我说:“滨滨家已经那么多孩子了,怎么还给别人家养一个?他们家最不缺的就是孩子……”
“唉,也许就是因为孩子多,再多一个也觉不着咋样了吧。不就是吃饭的时候多双筷子嘛。还有,小强的爸爸怕丢官不敢把孩子放家里养,但钱啊物啊的,大概没少给滨滨家。正好还贴补一下他们家用……”
和母亲的对话让我明白了好多,却也增加了新的困惑。这人生的意义啊,究竟是啥?
第二天放牛的时候,我又去了果园旁边,那小强果然还在。仍旧是光着身子光着脚,也不怕地上的蒺藜扎了脚板。看他小小的身躯站在弯着两角的大牛旁,我总不免有些担心。牛不会犯了性子用角抵着他吧?不会牛失前蹄踩着他吧?但小强却是神态自若,一副“初生牛犊不怕牛”的姿态。
他说:“俺爸爸当干部。俺家里种着果园。”
他的这句话让我感觉既稚嫩,又沧桑。我瞅着他汗迹斑斑的脸,不知道该说啥。爸爸是干部让他自豪,而家里种着的果园,则让他的眼神一次次控制不住地穿过面前那密密的障子。
障子里种着苹果。果实已经挂满枝头。连我这不怎么喜好吃水果的人都有些微微的垂涎,何况他还是个容易馋嘴的小孩。爸爸是干部,家里种着果园。但当干部的爸爸却没有把儿子养在家中,家里种着的果子,小强大概还没有吃上一个。
小强似乎忍了许久,但终于忍不住了。又或者,他等了多日终于等来了我这个帮手。他说:“你给我看着人,我爬进去摘两个苹果吃。”
我笑。觉得小孩子摘两个苹果吃不算啥大逆不道。但是又怕万一果园的主人发觉,会对小孩不利。我于是没点头也没摇头,但是小强已经趴下身子,从果园障子底下的缝隙间钻了进去。他太小了,钻进去游刃有余。他很快就摘了两个苹果,但他并没有握在手中再爬出来,而是先从障子底下,将苹果送了出来。苹果骨碌碌滚出来,没在了草丛中。茂盛的野草,为它做了最好的掩护。
小强空着两手,又从障子底下爬了出来。也巧,他刚爬出来,就有行人从远处走了过来。他往我们这边看了两眼,眼神里并无特别深意。但我却不自在起来,总觉得被人看穿了什么,脸上的表情大概也不同以往。等行人过去,小强一本正经地跟我说:“你别让人家看出来,你就装得什么事也没有,他们看不出来的……”
小强的话让我很有些羞惭,觉得差点因为自己的“业务不精”而误了他“蓄谋已久”的大事。这个只有四五岁的刚刚“偷”完苹果却毫不慌张一脸自若的小孩,默默地等着行人渐渐走远,然后才从草窝里扒拉出那两个苹果,一只递给我,说:“吃吧。没人了。”
我没有吃。都留给了他。他用心地啃着苹果的时候,我继续东张西望帮他放风。我说,要是再有人来,你就再扔到草窝里。他说,嗯,我知道。
现在想来,已经是20多年过去。但当时小强从障子底爬过去又爬过来以及把苹果藏在草窝里又从草窝里扒拉出来啃食的情形,仍旧历历在目。
晚上回家讲给母亲,母亲为小强的伶俐笑了好一阵,笑到最后,却仍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后来的日子,我几乎天天和小强碰到一起。毕竟小小的村庄,能放牛的也就那么几处。有一次我们走到了西岭,岭上有一个一个的石头坑,坑不深,里面有水。我说:“小强,看你身上那么脏,进去洗洗吧。”我是好心。
他却坚定地说:“不。俺哥哥和俺姐姐不让我下水。我不下。”
看来,哥哥姐姐对他是有关怀的。这个小小的人儿,也懂得这是来自亲人的叮咛与关爱。
我说:“小强,是谁把你送到滨滨家来的?”
“是俺姨把我抱来的。我装在一个盒子里,哇哇地哭……”小强一边描述一边笑,是孩子的那种笑,完全不是在讲一个有些悲伤的故事。
我说:“不可能,你那么小,能想着?”
他说:“想着。我就是装在一个盒子里抱来的……”
我没有继续反驳。也许每个人的脑海里,都有一些特殊的记忆。这些记忆,无关年龄。
我后来还求证过滨滨的大姐,她说,小强的确是用一个盒子装来的。我于是更加诧异,深觉这宇宙、自然还有生命的无限神奇。
小强其实是挺能说的孩子。多日的相处让他觉得我完全可以信任,于是什么都讲给我听。
他说:“昨天中午吃饭,我打碎了一只碗。”他居然有些洋洋得意。
我说:“不小心打碎的?家里人没有说你?”
他说:“不是不小心,我故意打碎的!”
“啊?为啥?”
“昨天吃面条,我还没有吃饱呢,滨滨就让我把碗里的给狗吃。我就把碗给摔地上了……”
我一边笑,一边脑补着当时的情形。觉得这个小孩,还真是打不死的小强。
晚上,我又把白天的事讲给母亲听,我说:“滨滨的妈妈真是,自己的孩子比小强大,也没见他出来放一次牛……”
母亲又叹一口气:“滨滨的妈也不容易,自己就那么多孩子,光闹腾也够受的。她愿意接纳小强,就很好了。要想都顾得那么周全,难啊……”
于是又想到小强的父母,他们不会不知道小强在外面会受委屈,可是那个根本称不上官位的官位,居然就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它越过了骨肉亲情,超过了父子情义。
一个夏天,我和小强就这样牵着老牛,跨河滩,走阡陌,果园里的苹果收获的时候,我的放牛生涯也即将告一段落。我要踏进高中,开始新的校园生活了。
即将结束放牛生涯的那个下午,我和小强牵着牛,走在村北的阡上。忽然,小强的眼睛一亮,他说:“看,那是俺家的苹果!俺家的苹果!”话音未落,他把牛缰绳一甩,撒开脚丫子就往前跑。循着他“嗖嗖”远去的身影,我看见大路上正骑过来一辆自行车,自行车的后座上,绑着一个蛇皮袋,袋子里鼓鼓囊囊,大概正是一袋苹果。那骑自行车的人,正是滨滨的大姐,她的名字,叫健健。健健是家里老大,当时大概十三四岁,她那天去坡庄的小强家带苹果,小强应该也是知晓的。怪不得他那天放牛坚决不远处去,就只是流连在大路旁边。如今,目标出现了,他撇开牛就追了过去,一边追一边喊:“给我个苹果吃!给我个苹果吃!”但是健健却在小强拼命的追赶里,照样不紧不慢地骑着自行车,没有半点停下的意思,看着小强那急溜溜的样相,她大概觉得非常好笑甚至好玩。直到今天,我依旧百思不得其解:家境并不富裕的健健,心眼也并不坏的健健,为什么就没有停下来给小强取一只苹果,况且,那本来就是小强家的苹果!为什么弱者不同情弱者,却偏要在比自己更弱的弱者面前,表现出或重或轻的洋洋自得……
“停下!停下!给我个苹果吃!给我个苹果吃!”小强依旧追得锲而不舍。
我喊道:“小强,别追了!等晚上回家,你就能吃到了!”
他说:“不行,等晚上我放完牛回家,就都吃光了!”听他的语气,这样的事情肯定发生过,且不止一次。是啊,他现在的家里,有四个孩子。健健,格格,薇薇,滨滨。还有他,小强。滨滨比他还大一些呢,却不用放牛,只在家里安静地等着,等着吃小强家的苹果。
“停下!停下!给我个苹果吃!给我个苹果吃!”小强追得锲而不舍,坚定不移。那个热辣辣的夏天,也随着小强狂奔的背影,嗖嗖而去。
他没有追上那辆自行车,他没有吃到想吃的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