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姐第一次进我们办公室的时候,整个屋子,似乎都亮了一下。
带她进来的是级部主任,一张脸总是不阴不阳,很像微信上的某个表情。旁边的女子,却是一脸的灿烂阳光。她白白净净的脸庞,一直就笑着。级部主任说:“这是霞老师,过来交流的……”
交流,大概是我们这个地方最为别出心裁的“创造”。就是每年都会有城里的老师来我们乡下教书,而我们乡下,也会有同等数量的老师,去往城里。就是一个等额的交换。时间,是一年。一年过后,再换新的一批。但说白了,这就是一个乡下老师的“曲线调动”。那些交流到城里去的老师,多是一直向往着城市却久不能得的人。于是,自上而下“集体的智慧”,便产生了“交流”。
《围城》里说: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但那是指婚姻。就老师而言,多数是想冲进城里去的。想逃出城外来的,几乎为零。因此,让乡下的人冲进去是顺势,让城里的人“逃”出来,却是逆流。于是,为了让城里的人能心甘情愿地“流”出来,那些“有智慧的人”又想出了新的点子,就是只要愿意交流到乡下的,不但给予生活的补助,还会有职称晋级的加分。而那些交流下来的所谓“优秀教师”,乡下的学校也不会给他们安排太多的课时。因为,他们的出勤,很不正常。所以,也不敢仰仗。而那些好不容易冲进城里去的,却要弯腰弓背地拼命干,唯恐人家一个“不”字,便会被从城里,赶将出来。
其实,是一个畸形的教育现象。大概,也是中国特色罢。
因此,凡是来交流的,都是抱着小小的目的。这刚刚到来的霞老师,肯定也是这样。估计也上不了几节课,就那么懒懒地,混下一个学期。
级部主任介绍了她,又介绍我们。她照例是笑着,和每一个人点头示意。小小的办公室里,加上她,总共7个人。我们每一个,也都笑着和霞老师打了招呼。等她出去取办公桌椅的时候,同室的唯一的男老师,已经年过半百的孙老师对我们说:“她是我们管公人,老家就在附近的村子……”
哦。怪不得,她称呼孙老师为“老师”,原来和我们一样,都是他的学生。
于是立刻觉得熟悉起来。其实本也是友好的人,等她再回来的时候,大家又帮着她摆桌子,气氛一时很热烈。
忙完一阵,她便说:“我出去转转,这里是我的母校,但已经大变了模样……”
那天好像刚刚下了一场小雨,空气倒也清新,操场上略显泥泞。但她的兴致不减,出去逛了一圈,拍了好多的照片。回来就在她的同学群里发送,看上去讨论热烈。她一边发一边笑,很是开心。忽然,她对我说:“有同学问起李风玲呢,说她是个大文豪……”
我听了一笑,她立即举起手机,“啪”地给我拍了一张照片。说,“其实我也早就知道你,来,加个微信呗……”
她微信上的名字,叫剑侠。她那天穿的衣裳,是一件大红的棉麻长裙。宽松,休闲,文艺。我当时脑海里闪过一个词:鲜衣怒马。
不知怎的,第一次见面,就想称呼她为,霞姐。我们都觉得,这个从城里最好的初中过来交流的女老师,和别的往年过来交流的老师,大不一样。许是因为老乡,许是因为校友,许是因为,她一说话就笑的暖洋洋的态度。她的声音很脆很清亮,像是春日枝头上,一只嗓音婉转的鸟儿。原来,她正是音乐老师。
却让她教授体育。交流的老师,本就来的晚。其他的课都已安排就绪,只剩了体育。但她没有任何异议,就那么愉快地接受了。接下来的日子,她便一节课都不落的,开始了交流的生活。如果有事,她肯定调课请假,从来就不会悄没声息的,下落不明。她的确和以前交流的老师,很不同。
她每次来,都背了一个小小的背包。像小女生一样的背包。里面装了各种的宝贝。有好吃的,小蛋糕,小桃酥,葡萄干儿,枣干儿。有好玩的,跳绳,鸡毛毽儿,羽毛球拍。还有,书。
第一次见她看书,是余秋雨。《跟着秋雨去旅行》。与我们本校的老师相比,她的课当然还是少。备课也无须那么多讲究,于是,她有相对多的空闲。当我们都在备课、看作业、和学生们斗智斗勇时,她便静静地坐在那里,看书。看完了《跟着秋雨去旅行》,又开始看《亚非之旅》。也会在微信上晾晒。晒书,也晒读书的心得。那语气里,满满的都是正能量。我的办公桌,正好与她背对。偶尔转身时,看见她埋头阅读的身影,会有一股莫名的感动。她已经是奔五的人,虽然看起来还那么年轻。这个年龄的妇人们,大都淹没在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甚至是飞短流长里。能坐下来读书的,真是少之又少。
闲聊的时候,她说:“我在微信里看过你不少文章。尤其那篇《四月,去落鸦石看花》,哈哈,写的和我们去玩的情形一模一样。挖野菜啊,摘榆钱啊,我都干过……”说着先自己笑起来。她一笑,鼻梁上便有浅浅的细纹,但这没有给她增加年龄感,倒让她添了几分调皮的劲儿。
有一次我们谈起石老师,那是我的英语老师,却是她的同班同学。她又哈哈地笑着说:
“石老师啊,她老公宠着呢,恨不得上楼都得抱着……”看着她开心的笑容,我想:“霞姐一定也有个疼她疼得不得了的老公。肯定是个会洗衣服会做饭的暖男,要不霞姐怎么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她确也说起过自己在生活上的低能:“我笨啊,现在都不会做被子,做饭就更不会太多花样,哎呀,就是不会,能怎么办呢……”说完,自己又哈哈地笑了。她一直,都那么阳光。
几乎每天的课间,霞姐都会分东西给我们吃。有时候是常见的香蕉、苹果、梨子,葡萄干,枣干,桃酥,小面包。有时候是比较稀罕的南方水果,名字太难记,我居然吃过就都忘了。大家都推让着:“光吃你的东西啦,你自己留着吃吧……”她便笑盈盈地说:“吃吧吃吧,再不吃,就坏掉啦……”看她那么真诚的样子,大家也就不再推辞,一起兴高采烈地,来一次课间小加餐。
那时候正是秋天,几乎每个周末,霞姐都和她原来的同事们,外出远足。有时候去蒙山,有时候去崂山。她说,“周日去北九水了,那里的秋光可真美……”是啊,秋光真美,秋光里的霞姐更美。她背着背包,穿着色泽鲜艳的登山服,在同伴中间,是最耀眼的那一个。
冬天刚来的时候,霞姐穿了一件红底暗花的棉袍。依然是棉麻的质地。将她白白净净的一张脸,衬得更加脱俗。我们都赞叹着上前,询问着价格和出售的店面。却原来,她是“懒家”的常客。她穿的那件袍子,也是我喜欢的风格。
“懒家”是小城里一家颇有情调的小店。它的主题词是:棉麻、文艺、慢生活。几乎每次进城,我都会进去一坐。那里的每件衣服,我都喜欢。但却穿不出,那份气质。我为自己取名“棉布裙”,却从来就没有一次,敢穿一件棉麻的袍子。然后,轻轻松松,走出自己的样子。
羡慕霞姐。
同室的阿香老师说:“她穿这种衣服,可真好看……”
是的,可真好看。
她还给我看微信上她女儿的照片,正在读大四的女生。和妈妈一样的漂亮,一样的充满了艺术气质。
却从来没有听她提过,自己的老公。
冬天快过去的时候,我出了新书。当然要送给霞姐。她那么喜欢读。
新学期开始,霞姐除了上课,便天天趴在桌子上,读我的《碧潭飘雪》。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她终于在某个早晨,读到了《四月的纪念》。
然后,她在办公室里,哭得稀里哗啦。
学生来叫她上课的时候,她慌忙地掩饰着。说:“我感冒了,看这鼻涕眼泪的……”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
她出去上课的时候,孙老师说:“听说,她已离婚多年。具体的情况,知道不多……”
《四月的纪念》。栾淑莹。离婚。抑郁。自绝。
霞姐,她一定是从这里,读到了与自己有关的种种。
但大家都沉默着。没有人敢去打扰,她早就埋藏起来的那些阴暗的角落。
时间很快,转眼就是2月14号,情人节。
一大早,同室的90后就收到了男朋友的鲜花,99朵玫瑰。于是整个办公室,都笼罩在爱情里。霞姐也是乐呵呵的,转发着我们为女孩拍的玫瑰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