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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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知道我喜欢小禅。其实我最爱的,当是安妮宝贝。
第一次见安妮的书,是《八月未央》。那大概在十几年前,家中小儿刚刚脱身,终日睡眠不足且混混沌沌的大脑,终于有了思考其他的余地。我在佳乐家的京广书城,一眼,便被《八月未央》的书名击中。封面是深蓝。右上角镶嵌的碎花布,呈现诡异图案。毫不犹豫地买下。然后,我成了安妮的铁粉。
《八月未央》里都是短篇。字里行间,颇有些抑郁的成分。那是个性独立的女子,在世间的体验。
很快,就又买了《彼岸花》,那是安妮的长篇。依旧是颓废凛冽的调子。我一度休眠了的阅读,被安妮彻底唤醒。她笔下的女子,个个都像在我内心潜伏已久却又不敢显现的叛逆。
是的。安妮叛逆。从《八月未央》到《清醒纪》,从《彼岸花》到《二三事》,从《告别薇安》到《蔷薇岛屿》,安妮一直都是那个有些另类、却又冷冽而自省的女子。
后来,看到《素年锦时》里一个中篇,《月棠记》。安妮清淡的文笔,居然有了暖意。
主人公是一个叫重光的女子。安妮小说的人物,无论男女,名字多趋中性,且带着出世的禅意。
重光。和安妮小说里其他的女子一样,性格疏离,难与人群。这个看似没有烟火气的女子,却会跑去贵州,做公益性的工作。她给那里高山上的苗族小学,带去由英语翻译的学生百科知识读物。我想,那应该就是安妮翻译的。安妮宝贝的英文非常之好,阅读英文原版书,于她是经常的事。
重光在贵州呆了三个月。她在基金会做义务工作,还去乡村代课。她读《圣经》,也读佛经。我想,这其实也是安妮。安妮在睡前,经常读的就是《圣经》。她也信佛。我一直觉得,世界上信佛的人有两种,要么天性善良有慧根,要么,就是想从太多的恩怨纠缠里,得到解脱。安妮当然是前者,她的文字,一直都是悲天悯人,大彻大悟。
从贵州回来,重光回到以前的生活。她所在的城市,是北京。那看似繁华的背后,其实很“霾”。
她到邮局领取积压多日的汇款和包裹,那肯定是稿费和样书。去超市买菜,收拾碗盘。从朋友那里抱回自己的猫,洗晒衣服,整理厨房。她的房间里,放着书,CD,衣服,香烟,杯子。橱顶放着很多酒瓶,喝光的,没喝光的,都排列在一起。她有恋物癖,对人的温度,却非常之低。
她一个人住。好像,很孤独。时间是七月,夜里经常会大雨滂沱。那时候,猫会蜷缩在她的身边。外面闪电频频,湿漉漉的空气里,重光想起在贵州的路途:黛青的山峦,一路的沉默。她喜欢在路上,那让人无比沉沦。
一个星期后,重光独自度过自己的生日。那分明就是安妮的生日。我早就从安妮的邮箱里,读出了那个日子。orchid711@163.com,她的生日,应是7月11。
她先去理发店剪头发,发型师其实手艺精湛,但他自认为符合重光气质的顺溜贤淑的发型,却被重光所不喜。她回到家便用水龙头洗头,然后用手将头发揉得乱糟糟。
那些中规中矩的发型,我也不喜欢。
这样潦草的重光,却会在晚上的时候,找一家精致的西餐馆,庆祝自己的生日。还是,一个人。
她找了家意大利的馆子。要了帕尔玛的火腿和山羊奶酪的头盘,要了鱼茸和黄油做的汤,还有花蛤意面。喝了白葡萄酒。
相当小资。这就是重光。或者安妮。但在贵州的时候,重光每天用大铁锅为十几个人烧饭。自己旅行的时候,只住城乡结合部里那些价格低廉的小旅馆。不是为省钱,只为那些烟火气。
并不矛盾。人不能没有地气,但骨子里的高贵,亦不可缺乏。
这样的重光,自然少有知音。她喜欢听昆曲,喜欢看古书,却不太说话。她觉得自己,有轻度的抑郁。
她想,她应该找个人,结婚。
却又不想将就。也绝不将就。她排斥任何形式的相亲。她宁愿去易经卜卦,也不去参加什么八分钟约会。
善卜者曰:将遇良人。
八月的时候,重光第一次见到了清祐。他姓宋。是宋清祐。听这名字,便觉其人如玉。
重光也并非没有朋友,只是很少。比如桂兴,一个年长她10岁的女友。工作在商界,已经结婚生子。她关心着重光的婚姻,却又知道不可按常规出牌。
她于是带重光去参加读经会。会上每个人轮流读经,也会自由地交流。
出门聚会的重光,穿了一双绣花鞋。缎子的面料,绣了并蒂莲和鸳鸯。桂兴说:“重光,你也不换双鞋子。”
重光是从来不穿高跟鞋的。一到夏天,她连丝袜也免了。她也没有刻意怎样,只是顺其自然地,光脚穿了平底的红绣鞋,去参加聚会。多么惬意!
想起淘宝上的一个品牌:汉之舞。很美的绣花布鞋。我也曾买过两双,却从不敢穿出去。我没有安妮的胆子。
常有朋友被重光的鞋子吸引,一边赞叹着:“哇,好漂亮!”其实很多人觉得漂亮,但却从来不觉得它能够被穿出来。重光却穿得很坦然。
这分明就是安妮。她一向我行我素。
重光和桂兴,到得有点晚。来给他们开门的,是个陌生男子。重光没有看清男子的面容,却记住了他的白衬衫。
安妮笔下的男子,无一例外,都穿着白衬衫。纯棉的。
这次的读经会,重光有些心不在焉。轮到她读的时候专心读,轮不到的时候,她则会长时间望着窗外有些灰蒙蒙的天。她经常处于,这样的游离。
读经会结束,重光又隐进自己的生活中。她难以融入热闹的人群。
却很快迎来和朋友的第二次聚会。依然是桂兴来约她,说二三好友一起吃饭。重光没有拒绝,那些朋友温和而独特,她喜欢他们。
开车来接她们的,是宋清祐。重光为这再次的相逢而喜悦,她本以为不太有机会再见到他。
去了一个咖啡馆,清祐说常在那儿谈业务。席间聊起各自的经历。清祐讲的多是佛经和寺庙,重光则讲起在贵州的故事。还讲起以前在单位里上班,因为实在做不到卑躬屈膝和刻意言欢而备受排挤。所以走到今天,还是只能冷淡自处,靠了微薄的天分,孤军独斗。
清祐说:“重光,你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重光不假思索:“那里应该空气新鲜,有土地,种上庄稼、果树和各种的花草。养猫。生孩子。不用与多余的人交往,但并不寂寞……”
清祐说:“我在郊外有一个农场,开辟了菜地和花园。以后有空,可以和朋友一起来玩。”
重光说:“那你种了荷花吗?”
清祐说:“是,我挖了一个池塘。夏天荷花都会开满。”
简单的对话,就像一张薄薄的纸。我却读成了,一张鼓鼓的帆。那里面的情感,膨胀饱满。
聚餐结束,桂兴让清祐送重光回家。
桂兴说:“重光很好,她只是性情朴实。”
清祐说:“当然,最深的水,总是寂静无波的。”
那次分别以后,清祐去了云南出差。却常有短信发回来。说是短信,其实很长。文字也细腻,就像一篇一篇的随笔。重光读着这些短信,思绪起伏,却不知该如何回复。她想,这样优秀的男子,肯定早就有了婚姻。她只是说:“谢谢。”
从云南回来,清祐给重光和朋友们,都带了礼物。于是又约了一起吃饭。他给她们带来了洋参片,冬虫夏草药粉,还有茶叶。除了这些,他又另外给了重光一个特别的礼物:两封信。
他说:“只是想让你看看……”言语间有些羞涩,但目光清澈,神情澹然。
重光为这份羞涩和清澈震惊,毕竟,已经是40多岁的男人。世事芜杂,这实在难得。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重光的心,湿润起来。
两封信。一封是他以前写给朋友的。一封是写给她的。两封信读完,她知晓了一个于她而言非常重要的讯息:他,是独身。
再后来,他们和桂兴、兰姐一起去寺庙。她和清祐之间的一层窗户纸,也在朋友们闪烁其词的言语之间,一捅即破。
桂兴说:重光,你可是难得的珍宝一样的人,清祐也是一样。奇怪的是,你们对自己都没什么信心。
美,却不自知。重光和清祐,都是这样的人。他们彼此欣赏,却又“妄自菲薄”,都觉得自己配不上对方。
重光忆起以前的旅程。一个寨子的风雨桥,桥头的石碑上刻着:六畜清吉,丁口平安。这样的字,让她的心里稳妥。重光,这个沉湎于路途的女子,她想要停歇。
清祐,就是那个能让她停下来的人。
从寺庙回来,清祐约重光,又进了那家咖啡馆。这是他们两个,第一次单独相对。尽管桂兴已经转达了重光对清祐的看法,但是清祐还是想听重光亲自说。他需要一个确定。
重光说:“清祐,我喜欢跟你在一起。”
这样的直截了当,明白清楚。
重光又说:“但是,我想很快结婚,可以吗?”
清祐说:“当然。”
重光要结婚了。和宋清祐。她只把这消息,告诉了母亲、桂兴和兰姐。
这份平淡与自处,真令我欢喜。
她上街为自己准备嫁衣。两条裙子,都是绢丝和缎子的质地,这种名贵的衣服,她极少买。但结婚是另一回事,她珍重对待。仍旧买了红缎子的绣花鞋,一双绣了牡丹,一双绣了鸳鸯。
清祐还带着重光去买了黄金的龙凤手镯。他知道重光不会戴,她只戴银镯。但结婚是传统而郑重的事,即便不戴,也要买了放起来。
他们去老相馆合影,准备登记的照片。等待的间隙,重光掏出纸巾,为清祐擦汗。她端详着这个有着细长眼尾的清秀男子,是他,让她颔首低眉,转换了在这世间的身份。
拍了照片,他们一起去登记注册,拿了鲜红的结婚证。然后,她见到了他的农场。美丽的花园,绿色的菜地,温顺活泼的金毛犬。银杏,合欢,苹果,梧桐。时令是秋天,池塘里荷花枯谢,斑斓的锦鲤不时蹿出水面觅食。还有老柿子树,矮壮的无花果。清祐拨开掌形的叶子,摘下一枚熟透了的果实。紫色的果皮沾染着露霜,握在手里,软而沉坠。
清祐为她剥开果皮。重光接过来,吃了下去。这是她童年里,最常吃到的果子。
这是清祐给予她的,梦中花园。 他的花花草草,繁荣昌盛。他的与世无争,风清月朗。他的欢喜愉悦,情深意长。
三个月后,重光怀孕。
转过年来的春天,满园子的花朵开放。玉兰,樱花,桃花,海棠。重光带着身体里的孩子,看泥土里露出的尖顶幼笋,看香椿树发出的微红嫩芽。看池塘里小鱼跳跃,看无花果的叶下,又开始结出幼小的果实。青蛙在池塘里叫,绿色的荷叶上,滚动着发亮水珠。
清祐说:“重光,有没有想过孩子的小名?”
她说:“叫月棠。”
花园里有两棵西府海棠,是清祐去年刚栽下的,今年便开出了粉白的花朵。满树的重重叠叠,绵延芬芳。重光在夜凉如水的院里闲坐,看见圆月高挂,照着暗沉的花朵。
故事结束。安妮在最后一页里写道:“送给恩养。一个纪念。”
恩养是安妮的女儿。她和安妮的新书,一起诞生。她就是那朵粉白的,月上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