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树浓荫夏日长。想起凉面,想起老家,想起小时候。
知了没命地叫着,树影斑驳在整个村庄。顶着炎炎烈日,我和姐姐各背了一捆牛吃的青草,回家。手上拎一根茅草,串一串蚂蚱。这是父亲最好的下酒物。
奶奶踮着小脚,在灶下忙活。一捆棉柴已经在灶前堆好。她正在用炊帚刷洗大锅。锅盖是用高粱秆扎成的,那是爷爷的杰作。
奶奶见我们回来,忙不迭地吩咐:“快,快去压水。”
那时候,压井是我们的生命之源。我抱住压杆,姐姐逮一瓢引水。屏住一口气,“哼哧哼哧”,动作既快,又稳。
母亲在擀面。她是好厨娘,这毋庸置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物质的极端匮乏考验着母亲的智慧,为了让全家人吃饱喝足,她穷尽脑汁地花样翻新。这手擀面,就是一绝。
面条下锅了,得等它翻几个滚儿。
父亲在小锅上做卤子,西红柿鸡蛋卤。那时候,物质的匮乏也狭窄着人们的思路,吃面的卤子总是千篇一律,不厌其烦。后来等我长大,开始尝试各种各样的面卤,却终是觉得,就吃面而言,西红柿鸡蛋卤,才是最正宗的搭配。
姐姐开始剥蒜,我在院子里摘香椿。这时候的香椿,已经茂盛无比,我精挑细选,采摘最柔嫩的枝叶,洗净,切末,它将为手擀面的色香味,做最后的锦上添花。
弟弟却是清闲的。作为家里惟一的小娃,他有着娇生惯养的权利。他东屋西屋地捣乱,一会揉搓母亲手中的面团,一会抢夺我手中的压杆,一会又蜷进奶奶的怀里操起烧火棍,一会又蹦到爷爷的腿上,揪他的山羊胡。
面条盛上来了。第一碗,当然是端给爷爷。爷爷呢,只要是端起饭碗,便一言不发。古人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爷爷这个“封建残余”,一直恪守。
卤子浇上了。西红柿鸡蛋,香菜梗,香椿末,蒜泥。我来不及拌匀,就开始狼吞虎咽。
母亲大汗淋漓。她为今天的凉面,立了首功,但最后一个端起饭碗的,总是她。她须先喂饱弟弟。
面盆见底,爷爷扇起蒲扇纳凉,奶奶又踮起小脚收拾碗筷,她白白的大襟褂子有点汗湿,但黑色的大腰裤子,却还是扎着裹腿,严丝合缝。
母亲抱着弟弟,摇晃着哄他入睡。
我和姐姐,偷偷地走出家门。我们要在这大人无暇顾及的午后,挥霍一下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
知了在叫,树影斑驳。我们在巷子口买一支老冰棍儿,你一口我一口地舔着,一晃,就走到了30年后的这个早晨。
母亲老了。如今她居住在弟弟所在的城市,面条已经很少再擀。倒是经常打电话过来,让我好好吃饭,还说些看似不着边际的话语。
姐姐嫁了。刚刚上学的外甥经常操一口童音,提一些让我颇为棘手的问题,他以为我这个从教十几年的老语文,无所不通。
弟弟不再调皮,他已经到了当年父亲的年纪。小公主一样的女儿,和他当年一样,娇生惯养。
还有爷爷、奶奶和父亲。昨晚,他们又出现在我的梦里。奶奶踮着小脚,爷爷捋着山羊胡。父亲在一旁蹲着,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