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謙益是明末清初時的重要人物,文壇祭酒、東林党魁。他是學者,也是詩人,對經史釋道都有研究,在他等身的著作中,推《牧齋初学集》、《牧齋有学集》(以下作《初学》、《有学》)为最重要。錢谦益生於明萬曆十年(1582),康熙三年(1664)卒,年八十三歲。对於錢來说,最为人垢病的是順治三年,豫親王多鐸定江南,謙益迎降,清廷命以禮部侍郎管秘書院事。然而在清乾隆间編纂《四庫全书》之前,《初学》、《有学》這两部著作即遭到了乾隆帝的指摘,迅即禁燬,進而涉及到錢氏的所有著作以及錢为他人撰序的诗文集等。
《初学集》一百十卷目錄二卷,明崇禎十六年瞿式耜刻本,為錢在明時所寫詩文,雖為詩文,但後十卷為《太祖實錄辨正》及《讀杜小箋》。《有学集》五十卷,清康熙刻本,為錢入清後所作詩文,始順治二年,止康熙二年。程嘉燧序云:「岁癸未冬,海虞瞿稼軒刻其师牧斋先生《初学集》一百卷。」扉葉刻「錢牧斋先生初学集。崇禎癸未岁刊行。燕誉堂藏板」。卷一百十末有「宁德府旌德縣刘人相字文华督工鐫刻」。
弘曆禁錢氏书,純属偶然,且緣於沈德潛。沈德潛是「大佬」,曾任少詹事、詹事,升值书房副总裁,即使是八十多岁致仕后,又封给礼部尚书衔,甚至到了九十岁还晋阶太子太傅、太子太师,而且弘曆多次下江南,几乎多要他来陪护。沈为父母乞诰命,弘曆即賜给三代封典。
也真是没事找事,乾隆二十六年沈选《國朝诗别裁集》竣,其恃弘曆与之恩宠,上书弘曆求序。弘曆見集首列錢謙益诸人,大为不满,以千秋忠孝名教为由,因人废言,不允其詩冠清朝,而降旨燬其原板。云:「沈德潛送朝國人诗而求序,以光其集。德潛老矣,且以詩文受将达之知,所請宜无不允。因進其书而粗观之,列前茅者則錢謙益諸人也。不求朕序,朕可以不问,既求朕序,則千秋之公论繫焉,是不可不辨。夫居本朝而妄思前明者,乱民也,有國法在!至身为明朝达官,而甘心復事本朝者,雖一時权宜,草昧締構所不废,要知其人則非人類也。其詩自在,听之可也,选以冠本朝則不可,在德潛則尤不可。且诗者何?忠孝而已耳。離忠孝而言詩,吾不知其为詩也。謙益諸人,为忠乎?为孝乎?德潛宜深知此义,今之所选,非其宿昔言诗之道也。」(《十二朝东华録·乾隆朝》卷廿一)
「最高指示」说明弘曆对錢有看法是早就有的事,原因之一是皇帝鄙視錢之為人,認為他在明朝為禮部侍郎,後又投順清朝做官,于人臣大節有污,所以深恶痛絕。然而,這只是表現在「选诗」上,他还没有发出進一步的諭旨。
八年後,事情就有了新的发展,因为弘曆在錢謙益的詩文集中发現了大量詆毀本朝之處。乾隆三十四年,弘曆调阅《初学》、《有学》二集,見其中多有記載满洲先世、明清和战、譏讽薙髮,且於字里行间散佈排满思想。至於詆詈之词,如「犬羊」、「奴狼」、「醜虜」、「雜种小醜」、「蛇豕」等含种族之見者,不一而足。弘曆認为這些「荒誕背謬」、「詆毁本朝」之語,实属「悖理犯义」,乃明諭查禁。六月初六上諭云:「錢謙益本一有才無行之人,在前明時身躋膴仕,及本朝定鼎之初,率先投順,洊陟列卿,大節有虧,實不足齒於人類。朕從前序沈德潛所選《國朝詩別裁集》,曾明斥錢謙益等之非,黜其詩不錄,實為千古綱常名教之大關。彼時未經見其全集,尚以為其詩自在,聽之可也。今閱其所著《初學集》、《有學集》,荒誕悖謬,其中詆謗本朝之處,不一而足。夫錢謙益果終為明臣,守死不變,即以筆墨騰謗,尚在情理之中。而伊既為本朝臣僕,豈得復以從前狂吠之語列入集中,其意不過欲借此以掩其失節之羞,尤為可鄙可恥。錢謙益業已身死骨朽,姑免追究,但此等書籍,悖理犯義,豈可听其流傳,必当早为銷毁。著各該督抚等将《初学》、《有学》二集,於所属书肆及藏书之家,諭令繳出,彙齐送京。至於村塾乡愚、僻处山陬荒谷者,並著广为出示,明切曉谕,定限二年之内,俾令尽行繳出,毋使稍有存留。錢謙益隸籍江南,其书板必当尚存,且别省或有翻刻印售者,俱著該督抚等即将全板儘数查出,一併送京,勿令留遗片简,朕此旨实为世道人心起見,止欲斥棄其书,並非欲查究其事,通諭中外知之。」(《清代七百名人傳》、《清史列傳‧貳臣傳乙》)弘曆是人君,他已将錢氏恨之入骨,将錢氏辱骂一番,并命銷毀其書籍後,又詔國史館撰貳臣傳,列入乙編,也是情理之事。
於是大規模的禁燬錢謙益著作的行动,就此揭开大幕。内阁奉谕即通飭各省督抚一体办理,各省督抚即遵旨会同藩司恭録聖諭謄黄,刊刻告示,通令各府州縣遍貼曉諭书肆及藏书之家,如有《初学》、《有学》,即令其即速繳官。没过几天,弘曆又降旨云:「今偶阅其面頁,所刻《初学集》則有‘本府藏板’字样,《有学集》則有‘金匱山房訂正’及‘金阊书林敬白’字样。是《初学集》书板,原係伊家所藏,縱其後裔凋零,而其书現在印行,其板自无殘缺轉售,收存諒不出江苏地面,无难蹤跡根寻。至《有学集》,則鐫自苏州书肆,自更易於物色,但恐因有查禁之旨,书賈等轉視为奇貨,乘间私行刷印密藏,希图射利,尤不可不早杜其源。高晋此時現駐苏城,著傳諭令其将二书原板即速查出,檢点封固,委員迅行解京。若所属或有翻刻之板,亦令一併查繳,毋任片简遗留。」
錢謙益原籍常熟,所以弘曆點名两江总督高晋等遵旨先行查繳。那些臣工也没有辜負主子的期望,江苏按察使吳壇、苏糧巡道朱奎揚将江苏各縣民间所送繳錢氏著作編造清册又装成十二箱,其中《初学》七十部、《有学》九十五部、玉诏堂选箋《初学》一百九十三部、玉诏堂选箋《有学》一百九十部,合計五百四十八部,共四千二百十三本,於乾隆三十四年七月差員解京。
查繳錢氏著作在全國各地展开,以广东來说,乾隆三十四年九月,两广总督李侍堯、广东巡抚鍾音就令南海、番禺二縣在省城各书坊詳加查詢,对民间所藏的錢謙益的著作及刊刻书版尽行呈繳。收得江浙等省书賈帶來《初学》、《有学》二集共十二部,又紳士人等繳出《初学》、《有学》集十八部。並将康熙年间吳江顧有孝等編輯《江左三大家》(係錢謙益、吳偉业、龚鼎孳三人詩,錢谦益詩三卷列於卷首)。同時又在书铺繳出十部,每部内有錢谦益诗一本,抽出俱行給价,並据各紳士抽繳六本,此种书集版片查係苏州葉御周家收藏印刷。
关于錢氏著作的书板,李侍堯等在呈朝廷的摺子上说,「江苏省起获王扆尊书铺翻刻《玉诏堂初学有学集》板片,訊係浙民勞武曾,在广令沈御璜雇匠翻刻。臣隨經飭縣傳到书賈沈御璜訊明,前項书集係诸在林夥計勞武曾攜帶來,因广东工价較賤于江浙,托其雇匠翻刻,即将原板寄回浙省,在广並未刷印亦未翻刻。书板序文係诸在林在浙另行刊刻,勞武曾已於乾隆三十二年在广病故。」
是時,《初学》、《有学》二集的刻板,前後起获三副。一在常熟(昭文)縣邵士瞻家起出《初学集》板,係錢謙益曾孙錢嵉以价抵押於邵氏,即係弘曆指出刊有「本府藏板」字样之板。一在杭州林松年书铺起出「金匱山房訂正」《有学集》板,此板係金匱縣秦洪緒曾祖秦漆原買自錢謙益後裔,復加訂正,嗣經秦洪緒之兄秦其雲及秦仲简卖給苏州书铺趙鴻儒,趙氏又轉卖於林松年者。第三副板係在苏州玉扆尊书铺起出玉诏堂《初学》、《有学》二集板片,有诗无文,此即原集所有之詩,惟间有删削。据称此板係買自浙江嘉兴诸在林书铺,诸在林則从石门縣人勞武曾自广东買來。
乾隆三十八年十二月十七日,大学士舒赫德等謹奏,「查從前奉旨諭令各省将錢谦益《初学》、《有学》等书解京銷燬,前經臣等将解到各书奏交内务府燒燬,續据各省解到《初学》等书共二萬三十一本,又未釘者四十部,理合奏明,仍交内务府銷燬。再查有解到《初学》等书板片共二千九十八塊,应交武英殿收查,其中或有尚可鏟者,作为刊刻别項书籍之用,其殘損澆薄者,即行燒燬。」当日,即奉旨:「知道了。」書是燬了,书板的大部倒是「废物利用」,却也不知道又另刻了什么书。
截止到乾隆四十七年,查禁銷燬錢氏著作的事已尽尾声,八月二十八日,闽浙总督管浙江巡抚陈輝祖共查出各种禁书一百八十一种,计一千五百八十四部,均应解京銷燬。其中《初学》二十六部(十七部全,九部不全)、《有学》四十七部(十七部全,三十部不全)。又《列朝詩集》八部,俱不全;《列朝詩集小傳》二部,也不全;《牧斋尺牍》一部,全;《杜诗箋注》七十九部,俱全。這時,查禁已進行了十三年了,而且也是《四庫全书》編纂進行了九年。
話又要说回來,後期的弘曆对於錢氏作序之书还是網开一面,以为「其經史及诸集内所有錢謙益序文,語无悖謬者,俱不必撤燬。」而只是「止去其序,无庸概行燬禁。」(《十二朝东华録》乾隆朝卷二十五)
錢氏著作,包括《投筆集》、《吾炙集》、《錢注杜詩》、《列朝詩集小傳》、《國初群雄事略》、《楞嚴蒙鈔》等。在《禁书总目》、《違碍书目》、《清代禁书知見録》都有著録。乾隆禁燬錢书雖屡下严旨,厉然执行,不遺餘力,意将錢氏著述禁絶而後已。其令「所有各书坊及藏书之家,原无干礙,各督抚务須詳悉諭知,並严飭属员安静妥办,毋任胥役人等藉端滋扰。若士民等因此查办,反以其书为宝,不行举出,百計收藏者,則其人自取罪戾,该督抚亦不可姑息,若将來犯出,惟该督抚是问。其京城地面,著提督衙门、五城、順天府一体办理,将此通谕中外知之。」
但是錢氏著述既繁,流傳亦广,為文博贍,又諳悉朝典,詩尤擅其勝,其为海内所推服崇尚,翕然如泰山北斗,所以在嚴令繳燬之下,仍有縉紳士子匿藏未繳,那可是「頂風作案」自取罪戾的事。閻若璩云:「吾從海內讀書者遊,博而能精,上下五百年,縱橫一萬里,僅僅得三人焉:曰錢牧齋宗伯也、顧炎武及黃宗羲也。」孟森序《王安石评傳》云:「聞故都老輩言:承平時士大夫,有不傳之秘两事,於宋則荆公,於清則錢牧斋,其集皆在人袖笼内,心摹手追,口不敢道。」禁,是禁而不絕。弘曆能厄之於一時,而不能厄之於千古。所謂是板銷於禁網,書亡於繳,但是,古语云: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在三百六十多年後,據《中國古籍善本書目》所載,《牧齋初学集》一百十卷目錄二卷,明崇禎十六年瞿式耜刻本。北京國家圖書館、上海圖書館等四十九館入藏,台北有三部。《牧齋有学集》五十卷,清康熙刻本,山東省圖書館、復旦大學圖書館等十一館入藏。有學集又有康熙金匱山房刻本,上海圖書館、北京大學圖書館等八館入藏。另錢曾注《牧齋初学集詩註》二十卷《有學集詩註》十四卷,清玉詔堂刻本,上海圖書館、遼寧省圖書館等十三館入藏。錢曾註本又有春暉堂刻本,湖北省圖書館、廈門大學圖書館等六館入藏。《有學集》就有清初抄本、清馮武抄本、清抄本等五部;《牧齋初学集詩註》及《有學集詩註》也有清抄本。台北「國家圖書館」又有《有學外集》八卷《續集》一卷《補遺》一卷《投筆集》一卷、《絳雲樓文錄》、《絳雲餘燼集》等,為舊抄本及抄本。不僅如此,還有一些文人不顧禁令,甚至對錢著詩文進行蒐集補遺,如集外文、集外詩、補遺文、補遺詩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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