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5日。到青城后山脚下的泰安古镇时，已近中午。淡云微雨，到了最后都变成了轻薄的雪。润湿了石板路，也朦胧了正午的天色。

小镇静悄悄的，绝少人际。同车自成都来的人早不知道拐去了什么地方。好不容易抓到一个人问明了去五龙沟的路。待走到山门，早已看不见一个人。远处空山寂寞，肃杀一片。

一壶酒，一个人，就这样随着漫天飞雪走入一月的青城山。

得词一首，曲调谢秋娘：

冬风紧，飞雪入空山。云水千重凝冷树，鸿鹄几翅度寒关。不见有人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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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没有人进山了；山路上的几双脚印都数得清晰。望到尽头，一片云遮雾绕。望向身后，路已经在被山折断了。

初进山时，雪微如雨。走动时碰触了树木荆棘，惹得高处叶子上的积雪纷纷扬扬散落下来。我喜欢雪落的样子。驻足仰望，任雪落了满身满面，看雪飘落到眼里。这实在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

五龙沟古称蛮河，因传说有五条神龙隐于沟中而得名。五龙沟的泉水清澈见底。口渴了，就去掬一捧水喝。我至今仍记得那山泉水的清冽。那是永恒流动的水，未经沉淀，未经烧滚，与温润二字自然无缘。仿佛夹杂了许多细碎的冰晶，在口齿间清脆有声。吞下肚子里，长舒一口气，呼吸便有了山的味道。

五龙沟的深处，有龙隐峡栈道，栈道依山转折，时现时隐，如龙在云中。几毁几修，到如今用上了钢筋水泥，外表一如原木，很有些古意。如此虽好，但下脚之处，全都是些圆圆的、遍布厚厚一层积雪的结构……时常一个不稳，一只脚就滑入间隙之中，一旦平衡不得，身子便非常有型地挂在阑干上。然后紧抱阑干，擦一把冷汗，望着身下数丈或者数百丈的飞流急湍、幽谷深壑，胆战心惊地把自己一点点拉起来。

在又一村找了一户人家讨了碗热水。遇到几个下行的人。一个大叔很惊讶地问：小姐，这么晚了，你一个人上山？我笑着回答：是啊。又说：上面的路很滑，很不好走。我继续笑道：谢谢您。

这一行人走后，我就再也没有看到过一个人。

酒已经打开了。提在手里，不时喝上一口，暖暖身子。小小的一壶枇杷酒，瓶子是个很可爱的瓷葫芦。这酒是前些日子在瓷器口得来。想来瓷器口有个著名的宝轮寺。传说朱允炆先生被朱棣先生赶下台后逃难到那里隐居，于是又名龙隐寺——龙隐二字，正合了此间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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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安静得能听到雪落的声音。一个人的身影被无限地缩小，而声音却被无限地放大——脚步声，和冰在脚下碎裂的声音；呼吸声，和飞落的雪花在呼吸中旋转融化的声音。

伸手处是凝结成冰的云水。雾凇，满山满谷。每一棵树，每一条枝，每一片叶子都包裹在冰里。

天色渐渐昏暗。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能看到远处那小小的、半晦半明、将要没入山间的太阳。光越来越淡薄。雪慢慢凝成了坚冰，填满石阶的间隙。于是一步一滑，十步一大滑，二十步一倒。几次狼狈地爬起之后，白色的羽绒服早就变了颜色。集中全部元神，只专注于脚下的路。

生命中难得有这么寂静的时刻。可以听清思绪的起伏。

我不认为世界上有主宰的神的存在，但我却相信天地自然有灵。——根据进化派人类学的观点，我还没有由原始拜物教进化到普世的一神教，甚至连多神教都没进化出来，实在是拖人类的后腿了，有负我未来工程师兼科学家之名……于是得出至少两个结论：其一，孔德先生主张的单线进化论是不大靠谱的。其二，这个世界果然是不可知的。

到我所能到的极顶处，坐了一坐，将余酒洒在地上。将酒瓶埋入雪里。

曾有过到山顶上白云寺里投宿的打算。但还是决定赶在天黑以前下山了。下山的路比上山路又难上十倍。于是变成一步一滑，五步一大滑，十步一倒。有几次，明明已经十分小心，却还是脚下一滑，摔出丈外，在一系列下意识的、极其迅速而又复杂的动作之后，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挂在某个护栏的铁链子上，双手紧紧扯着那链子，半个身子悬在悬崖外面。

好不容易走到又一村，欣喜地捡到一根高大粗壮的木棍。长近两米，手勉强能握住，分外沉重，颇有定海神针铁的神韵。虽然不是什么趁手的登山杖，但到底是有了个稳固的依靠，下行的路也顺了不少。走着走着，不由得想起自己小说里某个白发苍苍，杵着一根老木杖的老家伙。想来藜杖翁阁下当年在燕子山里散步的时候，也就是我这扮相吧~ 

走到龙隐峡栈道时，天色已暝。那些山穴山洞里多了些鬼魅的影子。于是木棍也变成一件趁手的兵刃，——至少能打草惊蛇。到后来更添了一项功用：作为盲杖，帮我探路。一深一浅地滑到山脚，天已全黑了。打开手机，才能看见方寸之间的一点距离。还好，此时最险峻的一段已经过去，山脚处台阶上的积雪也化了不少。于是一路飞奔着出了山。——所幸没有埋骨青城，现在才能这么悠然地在电脑前翻着照片，写下这些字句。

云峰载酒日西斜，持雪裁风掩碧华。

天地苍茫一逆旅，东西南北自无涯。

浮生若梦谁非寄，随处能安即是家。

烟萝欲暝迟寻路，坐听山深落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