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
老黄是我前篇博文《抽烟》中提到的村里“批购部”(小卖部)的售货员,当时五十多岁,满脸皱纹纵横,一付饱经风霜的样子。听说以前做小生意,是个小业主,“三大改造”公私合营时,“合”到集体经济中来,变成了一个乡村“批购部”的售货员,57年因为提意见,差点儿成了右派(据说那时系统内右派名额已满,因此“漏网”了),他给人印象是谨小慎微,少说话。
我那时是知青,“老三届”中的老高三,村子里没有大学生,所以算我文化程度最高,于是把我调进学校教书,当一名民办教师。
我听到的第一件关于老黄的“轶事”是学校里刘老师讲的,刘老师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聚餐时吃得太猛,被一根鱼刺卡在喉咙,有人教他喝醋让鱼骨软化,刘老师急急忙忙跑到“批购部”,张开口,指着喉咙说:“醋!醋!”老黄给他舀了半碗无色的液体,他咕噜一口喝了下去才知道喝的是煤油。刘老师满口煤油气味,与老黄争论不休,老黄说刘老师说话吐音不清楚,自己听错了,还说,煤油是凭票供应的,现在少了半碗煤油,只能从自己的份额上扣除,所以“算是我请你喝了半碗煤油”。
我到 “批购部”买东西,老黄总是很热情,问这问那,常常找话题与我聊天。
老黄在解放前曾经上过私塾,读过老书,古文、诗词、尺牍,能够随口背出一些篇章文句。
有一次,他念了一首辛弃疾的词《丑奴儿》:
少年不识愁滋味,
爱上层楼,
爱上层楼,
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
欲说还休,
欲说还休,
却道天凉好个秋!
他把上阕末句第五字“强”读为仄声,我说我一直读为平声,于是我们就这个字应读平声还是仄声展开了辩论。
他说,读为仄声,“强”是勉强,少年本来没有愁,为了写诗勉强说愁。说愁的诗词特别多,少年言愁显示其“成熟”。
我说,读为平声,“强”是强行,“强说”是硬说、故意说,少年本来没有愁、故意说有愁。
两说都解得通,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回家之后我还在想这首词,那时还在文革中,要找一本诗词格律的书来查对是根本不可能的。我想起了宋代著名词人吕本中同样词牌的一首词:
恨君不似江楼月,
南北东西。
南北东西,
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楼月,
暂满还亏。
暂满还亏,
待得团圆是几时?
我发现上阕末句第五字“无”为平声,第二天,我把吕本中的词读给老黄听,证明我把“强”读为平声是对的,老黄也同意了我的意见。
辛弃疾的词让我玩味了好几天,特别是“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那时有了更深的感受。说愁,在大好形势之下,人人过着幸福的生活,何愁之有?如今不说愁了,说什么?那就说说天气吧,说天气不会“犯错误”。
我又发现两首词的下阕末句第五字都是仄声,一般词分上下阕,下阕与上阕如果句式、字数相同,则其平仄也相同。所以我得出结论:该字平仄两读,可用平声字也可用仄声字。而以“为赋新词强说愁”这一句而论,仄仄平平仄仄平,更合诗词的平仄节律。
隔天,我去找老黄,把我的想法告诉他。老黄很高兴,夸我对待学问的态度认真。自此之后,我常常到“批购部”找老黄聊天,听他吟诵古文、诗词。
一天,老黄拿出一幅书法,写的是李清照的《如梦令》:
常记溪亭日暮,
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
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
惊起一滩鸥鹭。
落款“黄梅雨学书”,钤一枚篆刻“梅雨”二字朱文印章。
李清照这首词我很喜欢,所以我对老黄大谈我对这首词的理解和感受,包括“争渡”应读为“怎渡”。
老黄问我书法如何?我答以“清丽”二字。
老黄又指着印章征求我对章法布局的评价,我表示我对篆刻外行,感觉“规矩有余,活泼不足”。
老黄好像在等着我询问“黄梅雨何许人”,可是我一直没问,等到我要走时,他告诉我黄梅雨是“小女”。
一次,一个姓文的同学到村里看我,隔天,老黄问我:“昨天来找你的是不是你的同学?”随后夸他长得不错,接下来则说起他的“小女”黄梅雨,长得漂亮文静,喜爱文学,能歌善舞,25岁,还没有对象。老黄说如果有喜爱文学品行端庄的朋友可给她介绍。
我猜想老黄相中了我的同学,便把这一情况告诉姓文的同学,他于是接二连三地到我村子来找我,每次总是去“批购部”买东西。姓文的同学对我说,老黄对他很冷淡。
此事过后,我找老黄,质问他为什么冷淡我介绍的同学,老黄不答,顾左右而言他。我临走时他说了一句话:“男孩子个个都是梁山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