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偷老萝卜是动物性生存的无奈

沈永生  

有时候联系上下文看故事，也许能使我们在弄明白他做了什么之外，深入挖掘他怎么做，特别是为什么要做，又为什么要这么做诸如此类的深刻内涵，这就不止是看到故事，更能看出故事更有意思，甚至更有意义了，慢慢品出或浓或绵的情味。例如：

阿Q仿佛文童落第似的觉得很冤屈，他慢慢走近园门去，忽而非常惊喜了，这分明是一畦老萝卜。他于是蹲下便拔……（鲁迅《阿Q正传》）

选文写阿Q在静修庵偷萝卜。偷做什么？吃。

不错，萝卜可以生吃；但那是老萝卜。萝卜一老就空心，而民间有熟语骂人说“空心萝卜不中用”，可见真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一般人轻易不吃，更不生吃的。未庄贫苦劳动者出身的阿Q，不会不知这个理。也不会不知，“村外多是水田，满眼是新秧的嫩绿”的时节，一般没有时鲜萝卜，——至于鲁迅先生的同乡许钦文跟先生的胞弟周作人曾打笔墨官司辩其有无（见周作人《〈阿Q正传〉里的萝卜》），那是把小说当正常的园艺物理来读。——顶多是人家留种或老弃的。照理说静修庵用不着留一畦蓄种，那这萝卜是老弃的。阿Q偷东西也不把人伤痛。只是怎么就去偷老萝卜生吃呢！

联系前文来看，偷萝卜之前，阿Q在未庄就活不下去了。纠缠吴妈而被赵太爷扣上“战败五条”，让他连在王胡、小D他们面前都没得混；退而慌张四顾栖身的土谷祠，“空虚而且了然”，一无所有，“于是他决计出门求食去”。“求食”本是一个动物找食的用词，作者不说他去“要饭”，而说是“求食”，可见此时的阿Q已经十分悲惨，沦落到维持动物性生存的地步了。

在本不是大村镇的未庄，对于他来说食是不好求的。镇上熟识的酒店里的熟识的馒头之类，他想都不去想，也想不到。人家决不会赊给他，更不会施舍他。本质上还算老实的他，也不会做那种光天化日之下抢劫的事，他也不敢。

静修庵略可欺侮，——假如是和尚庙他也不敢，——但进去也不是没有顾忌，“迟疑，四面看”“脚也索索的抖”；而且园子里“似乎并没有黄酒馒头，以及此外可吃的之类。靠西墙是竹丛，下面许多笋，只可惜都是并未煮熟的，还有油菜早经结子，芥菜已将开花，小白菜也很老了”，都不能立马生吃现填辘辘饥肠，怪不得他“仿佛文童落第似的觉得很冤屈”。而一看到老萝卜就“非常惊喜”，“蹲下就拔”，所谓饥不择食，饿的。

尽管欺软怕硬的他不把小尼姑放在眼里，先前连人家新剃的头都要伸手去摩，还要扭住人家的面颊用力拧，但这愣小子这回还知道“世事须‘退一步想’”，并未扰人而只管拔萝卜，“赶紧拔起四个”；老尼姑出来，他虽然也无聊地狡辩，耍无赖，而一边也“且看且走的说”“没有说完话，拔步便跑”“拾起萝卜便走”“一面走一面吃”，因为不管这老萝卜对人家有用无用，毕竟自己是在偷人家的东西嘛，多少还知道些羞耻。可怜的阿Q，不是万不得已他也不会狼狈到死皮赖脸生吃人家的老萝卜这一步呀，他现在是连动物性生存都无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