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樓春》衍生文:春水向东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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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白的雪,原可以很美,缀在墨色景中,不妖娆,不艳丽,只是素雅,一种淡淡的美,不惊心,却动心。这年的冬天,大雪白皑皑,却多了几分寂寞落魄,层层叠叠,将汴京城覆盖了个严实,生3出了几分肃杀之气来。
清早,总管太监临时调了十几个宫女到阙城外的明德门城楼,其中有我,也有明姐,负责铺置坐褥、坐席、素案,为即将举行的受降仪式作准备。这些工作我们做惯了,近两年来,至少有三场受降仪式了,只是这次比前几次隆重一些,想必来降者是个大人物吧,我这样猜测着。
城楼上设了暖阁,大家不觉着冷,估摸着一会陛下有重赏,大家的脸上都挂上了喜色。这是宫女们最简单的欢乐,有些庸俗,却也真实。快乐没有落到每一个人心头,至少在我看来,明姐不悦着,面色冰冷的,没有半点喜气。听小太监们说,明姐是金陵人,随江南国郑王李从善来到汴京,后来郑王受禁,明姐也失去了返回江南的机会。明姐长得绝色,晋王赵光义几次想纳她为妃,性情刚烈的明姐以死相拒,惹得晋王怒极,将她遣到总管太监手下干粗活儿。明姐并不觉得委屈,相反的,她很高兴,每天都露着笑脸,可是今天....
“明姐,怎么了?”我趁着总管太监不在,赶紧上前问了一句。
“没事”明姐的回答总是这么简单。我看得分明,明姐眉宇间带着几分憔悴,眼中布着血丝,也许,昨晚,她失眠了。为了什么原因呢?没有人知道,明姐向来是个不多言心事的人,这份成熟,是我们这群宫女没办法学着的。
正午时分,我终于知道了明姐忧郁的原因,今日来呈递降表的正是她昔日旧主---江南国国主李煜。很久之前就听闻果过李国主的大名,说他仁善,喜尚佛教,填得一手绝妙的好词,还经常为宫女们写词,也许明姐就是其中受纳李国主诗词的宫人吧,也难怪她会感伤了。在这个等级森严的世界里,君王与宫女之间的差距,就似天上星与地上土,永远没有平视的机会,可是这位国主,却愿意俯首,心平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可惜这样的君王,却没有好命运。
受降典礼隆重得有点嚣张,四周礼仪官列阵,齐套的礼乐设备两边放置,我们的宋皇陛下身着晃旒衮衣高坐在城楼上,目光如鹰地远望着前方南薰门。那里,南唐国主素衣纱帽,领着族人与南唐官员,在宋朝官兵的押解下,正一步步朝明德门城楼走来。
人的一生要走很长很长的路,有时行走如风,有时却是举步维艰,而此时的李后主,步履不算快,也不算慢,每一步下去,都踩不出脚印,不是轻松,是心事沉重得脚下毫无轻重。
终于,所有人在城楼下停下了步子。宋皇满足地朝李煜看了一眼,嘴角露出了一丝不屑的笑容。李后主始终没有抬头,城楼上的我们却还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清瘦的脸庞,几乎没有血色,眸光是落地的,孱弱得就像一只即将死去的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大宋威仪,天下震慴,宾服四海,来降者,跪”随着礼仪官高声一呼,原本冰冷刺骨的北风又添了几分寒意,卷着黄土、枯叶纵横飞舞了起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大宋威仪,天下震慴,宾服四海,来降者,跪”随着礼仪官高声一呼,原本冰冷刺骨的北风又添了几分寒意,卷着黄土、枯叶纵横飞舞了起来。
黑压压一片都跪下了,李后主却形如枯木,孤独地站着。
所有人都屏息着,站在城楼一侧的明姐已经面如白纸,嘴唇儿都泛着紫,是紧张的,一向镇定自若的明姐,此刻几乎要崩溃了,我几乎可以肯定,她心中是多么看重昔日的旧主,那份深藏在心中的情意,是沉沉的。
“跪下”礼仪官走到李后主身边,用手中的降杖戳了一下地面,这是给予李后主最含蓄体面的提示,如果他再不跪下去,杖木就要落到他的身体上,美其名曰“敲玉”,昔日降臣孟昶就险些儿遭此羞辱。
北风呼呼刮着李国主清瘦的脸庞,似能割出血丝来,只见他默默闭上了眼睛,静静屈下了双膝,一片寂寂中,完成了这样一个下跪的动作。他身后的是小周后女英,飘逸如仙的女人,淡淡的妆容,没有任何俗艳之色,却是清雅胜比幽兰。小周后应该是很爱自己的丈夫的吧,因为她的眼神一直停留在丈夫的背脊上,从没离开过。
也许是不忍心再看,明姐轻轻扭过了头,闭上了眼睛,直到整个仪式结束,李国主离去,明姐方睁开眼睛。
宋皇释了李国主,封他“违命候”。或是天意,或是宋皇恩典,第二天我与明姐就被安排到违命候府伺候差事。这天是正月初三,外面依旧飘着大雪,明姐与我在门吏的安排下见到了李候爷。跪在地上,我连大气都不敢出,更不敢抬头,心头满是害怕,却又有些憧憬,诗人君王到底有什么不同,气质如兰,又或是儒雅得从不说一句重话?
就在我还在胡思乱想时,李侯爷开口了,“还是个孩子,地上凉,起来吧,以后,这些规矩都免了”他这句话应该是说给我听的,我才十五岁,在他眼里确实只能算孩子。他的声音很特别,有点沙,但沉稳,像秋天和煦的风,又像零落一地的软软树叶。我记住了他说的每一句话,甚至连他的语气都记下了。
“叫什么名字?”侯爷问了我一句。
“羽儿”我轻轻吟了一声,目光悄悄晃过了侯爷的脸盘,比起昨天,他又清瘦了几分,眉下的目光收敛着,就像一握西沉的霞光,沉沉的,暗淡了。
“起来吧”他弯腰扶起了我,一瞬的,我贴着他的衣襟,嗅着一丝淡淡的椒兰之香。
“你也起来吧”候爷转身也对明姐说了一声。可明姐没有起身,一直埋头。李候爷伸手去扶明姐,嘴角还特意地释放着淡淡笑意,看得出来,这抹笑中带着不少苦涩,是在悲悯比他还可悲的婢女。
明姐低沉着的脸终于抬起来,泪水已冲花了妆容,就听她一声:“陛下”,李侯爷顿时就愣了。
候爷的眼眸中刹时生出了光彩,可是转瞬又消失了,脸盘上只余下两行泪水。他与明姐就那样对望着,咫尺的距离像凭空多了一道屏障,容不得一句语言。沉默,有时是最有力的感情传递方式,我想他们之间的关系原比我知道的要亲近很多。
这样的沉默持续了整整一年,这一年里,明姐没有与李候爷单独说过一句话。每天早上,明姐与我会为候爷、夫人做早饭,这是分派给我们的活儿,勤劳的明姐日日都有新花样,松糕、甜米粥、绿豆糕、清面…一年三百六五天,三百六十五个口味,可是无论明姐如何翻新花样,李候爷始终没有食欲,有时偶尔吃上一小口,有时一口不吃。
看着餐盘中剩下的食物,明姐的眼神变得越来越无奈,嘴角的笑容也越来越少。对于这一切,除了叹息一声,我也有了一些些的猜疑,莫非明姐心里爱着侯爷?
又一年过去,大宋江山的主人变成了晋王赵光义。京都繁华依旧,人情世故依旧,变的只是皇帝的年号与李候爷的封号。我们改口称李候爷为“郡公”,因为新主加封了他一个“陇西郡公”的头衔。看着金灿灿的印信,下人们纷纷向他道贺,他只淡淡一笑,没有多说一个字。
再风光的封号在侯爷眼里只是尘土,只是讽刺,何喜之有?明姐这样跟我说。我明白这话的意思,让干涸将死之鱼闻水香,哪有心情。
这天晚上,夫人去了皇宫,据说是陪伴贵妃闲聊,一直到日落还没有归来。郡公没有睡意,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发呆。他让我和明姐先去休息,明姐却不依。郡公向来说话都是柔和的,可是这天晚上,他却吼了明姐。
“走,走开!”郡公的十指紧紧扣着明姐的肩膀,眼中溢着泪光。
这一刻,我才发现郡公的情绪有些反常,莫非…有事?
曾听人说新皇垂涎江南国小周后,难道….?!
“你别怪她,她也是没办法”明姐的安慰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郡公疯一般地将我与明姐赶走了书房。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郡公如此失态作为。
这个夜晚是漫长的,凄冷的,明姐坐在书房外的石阶上,一动不动,无论我如何劝说,都不愿离去,我只好抱来一床被子覆在了她的身上,陪着她一起守着郡公。
夜的黑暗是可怕的,心灵凄苦的人特别能感受无助与悲哀。朴素的木板门将郡公与明姐隔了开,唯有一线细长的油灯光线透出门缝,似透着郡公的气息,明姐轻轻掬着光线,疼惜得眉宇抽搐。
四更时分,总管公公带着一位面盖白纱的女子来到了郡公府。虽盖着面纱,我一眼就认了出来,那女子是夫人。风吹得面纱飘荡乱舞,隐约露着她苍白的面色与含泪的目光,发丝也随风乱舞着,多有狼狈之相,像是刚经历了一场劫难。
明姐上前紧紧拥住了夫人,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夫人强行忍着泪水,开言打发公公离去。
郡公听到了夫人的声音,“嘎吱”打开了书房门。瘦弱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那么的惨清,双目紧紧盯着夫人,又怒又怜,口中却没有出一句怨怒之言,只是一手按了门板,深深地捏着抓着,似在发泄内心无穷的痛苦。
“重光”夫人无助地呼喊了一声,顿时泪如雨下,再没能说出一句话。
郡公没有回应她,只是将脸重重扭了过去,故意回避着夫人的目光。
夫人轻轻呜咽了几声,掩面跑进了下人们的屋子。
四下顿时又是一片死寂,郡公的身子一点一滴地坠落着,直到整个人坐到了冰凉的地上,面颊深深埋进双膝,偷偷抽泣着。
明姐的双眼已经红润,但很快的,就抑住了情绪,静静走到郡公的身边,伸出双手,轻轻拢着侯爷的手臂。也许这是明姐此时唯一能为郡公做的事,除此之外,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
接连好几天,雪落天际,大地裹银,郡公受不住寒冷,病倒了,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内,拒喝汤药、拒见夫人,原本已清瘦的脸上没了一点血色,每天除了喝点稀粥外,几乎不吃任何东西,也不言语。
明姐默不作声,没说一句安慰语,只是回房将自己珍藏的一支名为“点青螺”的笔与一双红色金莲绣鞋当着郡公的面烧毁了。火苗儿燃燃,火辣火辣的光焰,烧灼得郡公面颊通红,眼眸通红。
郡公当然认得“点青螺”,那是当年大周后的用笔,郡公当然也认得那双金莲绣鞋,那是被他称为“江南之宝”的舞姬窅娘的绣鞋。曾经的繁华,曾经的人事,都已如云烟,唯一留藏人间的也许只剩下那一阙阙繁华锦词,磬、箫、筝、笛相织成霓裳,如梦如幻灌入心田。
“不见春殿嫦娥鱼贯列,不用金炉次第添香兽,君王已经阶下囚、笼中鸟,牢锁已上脖颈,烦恼而后心死... 悲悲如斯.... ”郡公低沉地念着。
明姐跪在郡公膝前,道:“国主千千阙词,笙箫吹断水云间,身虽困于方寸之地,心界无所限。受辱心如大地,行忍如门阃,自得超然之心,行笔舒言,纵横天下与古今,今日之难,也可成就他日一捧朝光。”
似有醍醐之效,郡公的眸光中有了一丝丝生机,伸手牵过明姐的手,含泪微笑,道了一声:“云妃,你怨我吗?”
明姐含笑摇头,前尘往事尽在眼角边缘处,飞远。
南来的宫女曾说起李后主有一位善舞的云妃,深得后主的宠爱,后来窅娘进宫,后主就很少再看她跳舞,云妃也不生气,只是不再起舞,还烧掉了自己的舞鞋,李煜以为她心生妒恨,不由生厌,从此便冷落了她。
回到宿内,耐不住好奇心,我终于问了句:“你怎么会来汴京的?”,原以为只能得到明姐一声习惯性的叹息声,可是出乎意料的是,明姐竟然很认真地跟我说起了过去。
“陪着窅娘来的”明姐平静道。
“郡公舍得你走?”我问。
“有什么舍不得的,没犹豫,就答应了”明姐的声音轻轻的,好像一切轻薄如风的,可是我看得出来,她的心此刻并不宁静。
“你还爱着郡公吧?”我试探性地问了一声。
“什么爱不爱的,过去了”明姐道,“这辈子,他就爱过两个女人,可惜…都不是我”
我当然知道明姐所说的是谁,南唐著名的大小周后,无人不知。虽然无缘见着大周后,可看着郡公对夫人的感情,能想象一二了。在郡公的生命中,这两个女人应当是最最贴心的吧,可怜的明姐,空余长叹,日日能见到心爱的男人,却是距离千般远。
“那窅娘呢?”我又追问了一句。
“她跟我一样,都是别人的影子”明姐淡淡说着,眉宇间却凝聚起无限的落寞。不用多言语我已明了,她对郡公的爱早已到了深入骨髓的地步,只是命运乖蹇,缘分淡薄,种花不开花,种果不结果。
我答应替明姐保密,为了纯真的友谊,也为了郡公仁慈心,真心希望他们从此平静生活下去,可事情却没我想的那么如意。
明姐那番安慰言语并没有给郡公太多的力量,家中的安宁气氛正在一点一滴消散,随着新皇一次又一次的夜晚特召,夫人的情绪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曾经尊贵无比的躯体如今却成了他人的玩物,无止尽的羞耻性折磨已经将原本温婉的夫人扭曲成了一个疯子,她开始破口大骂郡公,甚至动手打了他...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的是曾经的姐夫,过去的陛下,现在的夫君。郡公却在一片惊愕中,选择了沉默,静静地转身背对着夫人,一字不语。
“我尊贵的陛下,我的姐夫,我的丈夫,你为什么这么懦弱,还是个男人吗?为什么我嫁给了你...”夫人一遍又一遍地揭着郡公的疮疤,有时甚至还会撒上一把盐。
夫人越来越癫狂,好几次想用刀子割断自己的脖颈,可每次都在犹豫中放下了刀。
怕死吗?
“不是,夫人并不是怕死,是怕连累郡公,苦境中,爱就是一把适时而动的刀子,静时拿来当菱花镜,动时就是杀人的工具”明姐给我解释道。